东厢房内,午后阳光慵懒穿透窗棂,投下斑驳光影。
杨过盘膝端坐蒲团之上,双掌虚按丹田,周身萦绕一层若有似无的稀薄白雾。汗珠细密渗出额角,沿紧绷下颌线滑落。
体内,逆转真气如脱缰野马,在经脉中奔腾冲撞,却在数处紧要关隘前屡屡受阻。每一次冲击都带来筋骨欲裂剧痛。
杨过剑眉深锁,呼吸渐粗重急促。一缕被汗水浸透的碎发黏在鬓角,随紊乱内息微颤。
“噗!”喉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
杨过猛地收功,强行压下翻腾气血。一股穿堂海风适时涌入,吹散周身热气,却吹不干那件被冷汗浸透、紧贴脊背的单薄中衣。
“还是...差了这一线...”他缓缓睁眼,望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恰在此时,庭院传来谈笑声。
杨过眸光骤然一凝!衣袖看似随意一拂,身下蒲团已被精准挪至身前,严实遮住地砖上几处被真气灼出的细微裂痕。
“杨——过——!”武修文拖长调子、带着不耐的喊声刺破回廊宁静,指尖重重叩击雕花门框:“师父师娘唤你用膳了!磨蹭什么?”
暮色四合,武氏兄弟并肩立于廊檐阴影下。
武敦儒靛蓝箭袖劲装沉稳。武修文张扬杏黄长衫,腰间羊脂白玉佩随他焦躁踱步撞击鎏金腰带,发出扰人“叮当”脆响。
“杨兄弟好大架子!”武修文猛地停步,玉佩“铮”地磕在腰带上,“竟要郭伯伯、郭伯母候着你一人开席?”
杨过声音平淡无波传来:“修文师兄若是腹中饥饿难耐,不妨先去小厅用些茶点垫垫。”海风吹拂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衬得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
武修文被噎得一滞,转而上下扫视杨过朴素衣着,嘴角勾起讥诮:“啧啧,杨兄弟这身行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武敦儒连忙转身打圆场:“杨兄弟若缺合身衣物,库房里还有几匹好料子...”
“武兄谬赞。”杨过唇角微扬,跨出门槛,目光似无意掠过武修文腰间玉佩,“这衣裳虽不及武兄锦衣华贵...”他话音一顿,带着清冷,“却胜在...清静自在,不惹尘埃。”
“你——!”武修文脸色瞬间涨红!
桃林幽径,落英缤纷。武修文不动声色缓了半步,与杨过并肩。
“听闻杨兄弟自幼漂泊,走南闯北,想必见多识广。”武修文声音刻意温和亲切,“不知在嘉兴那等繁华之地,平日享用些什么珍馐?说出来也让咱们开开眼界?”
杨过步履未停,坦然道:“运气好时,讨得残羹冷炙,运气不济,便捉田鼠野兔,剥皮烤了果腹。”
“田鼠?!”武修文骤然拔高音调,尖锐声惊飞枝头宿鸟!他夸张捂着心口,笑得前仰后合,“哥!你听见没?咱们这位杨兄弟,竟把那等肮脏污秽、钻阴沟吃腐肉的玩意儿当饭吃!哈哈哈!”
武敦儒原本绷着脸,此刻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兄弟二人你推我搡,放肆笑声在桃林中回荡,震得花瓣簌簌飘落。
杨过却恍若未闻。他抬手,于漫天落英中精准接住一片完整粉瓣,置于鼻尖轻嗅,声音平静如古井深潭:“二位师兄可知,当饥火烧心、腹内空空之时,便是这飘零桃花瓣,嚼在口中,亦是人间难得的...甘甜。”
武修文抹着笑泪,手臂带着蛮力,重重搭在杨过单薄肩上:“杨兄弟莫怪!我...我只是一时想起去年在太湖,抓了田鼠想喂我那新得猎鹰...”他朝武敦儒挤眉弄眼,“哥,还记得吗?那扁毛畜生宁可饿得打晃,也死活不肯碰那田鼠一口!家父当时便说,连畜生都知洁身自好...”
武敦儒眉头紧锁,用力扯胞弟衣袖:“修文!”转向杨过,“杨兄弟,修文口无遮拦,我们绝非有意...”
“哥!你太较真了!”武修文满不在乎打断,手臂非但没收回,反而更用力压杨过肩膀,脸上堆起假笑:“放心,到了桃花岛,伯母手艺定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人间至味。保管你再不想那田鼠味儿!”
就在武修文得意洋洋之际——
杨过倏然抬手,指尖如羽毛轻拂武修文肩头:“修文兄弟,你衣上落了花瓣。”
这一拂看似随意轻柔,指尖却蕴北驼山秘传点穴手法,角度刁钻,快如闪电!
“咔!”一声轻微骨节错位声!指节精准叩击在肩井穴!
武修文放肆笑声戛然而止!右臂瞬间失去所有力量,软绵绵垂落身侧,如抽骨死蛇!
“我...我的手臂...”他慌乱用左手抓捏毫无知觉右臂,触手一片冰冷僵硬!
杨过头也未回,清越声音轻飘传来:“武兄弟若是觉得海风太凉,吹得手臂不适...不妨,多添件衣裳。”
武敦儒眉头拧成死结,压低声音急问:“修文!到底怎么回事?!”
武修文失魂落魄望着自己那条如不属己的右臂,声音发颤:“刚才...就在他碰我肩膀那一下。整条手臂就动不了了......”
杨过背影早已融入斑驳树影。
桃花岛膳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珍馐香气交织弥漫。
楠木八仙桌中央,松鼠桂鱼昂首翘尾,金黄油亮酥皮下透出蟹粉莹润光泽。青瓷莲瓣碗中盛着火腿慢煨狮子头。定窑白瓷盘上托着嫩豆腐雕琢的莹白芙蓉花。皆是黄蓉耗费心神指点制成。
“火候...终究差了三分意蕴。”黄蓉指尖在清蒸鲥鱼上方虚探,对领头哑仆娴熟比划手势。哑仆心领神会,取来一碟金红虾籽酱油,细淋鱼身月牙白部位。鲜香瞬间激发弥漫。
“靖哥哥,”她将最后一道澄澈如泉、菜心如白玉莲绽放的“开水白菜”轻摆郭靖面前,声音担忧,“柯师父怕还在生闷气,晚膳也不肯来。要不要让芙儿去...”
郭靖宽厚温暖大手轻覆她手背,掌心粗粝厚茧摩挲冰凉翡翠镯:“让师父静静吧,莫打扰。”
黄蓉将一碟晶莹剔透、形似芙蓉的糕点轻放杨过面前,眼波流转带着温和笑意:“过儿尝尝这个。这可是按你娘当年在嘉兴时,教我的方子做的。”
“娘偏心!”郭芙筷子飞快伸向垂涎鱼肉,“怎么先给...哎哟!”手背被黄蓉用银筷尾端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急什么?”黄蓉嗔怪瞪女儿一眼,眼波流转间,却在武修文那略显僵硬、极力掩饰仍在不自然颤抖的右手上停留一瞬,黛眉微挑:“修文的手...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抖个不停?”
武敦儒连忙起身,神色慌张:“师娘,修文他...”
“弟子方才练剑时一时不慎,扭到了手腕!不碍事!”武修文强笑活动麻木僵硬的右手,动作笨拙刻意。他余光瞥见杨过正斯文用筷尖夹起一小块粉蒸肉,细细咀嚼,腮帮微鼓透出少年稚气。
郭靖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年轻人练武要张弛有度!”他亲手舀一大碗热气腾腾药膳汤,推武修文面前,“来,把这碗活血化瘀汤喝了!保管明日生龙活虎!”
满桌笑语喧哗,气氛融洽。
一阵穿堂风忽地涌入,带咸湿微凉海气,将黄蓉鬓边一缕未束紧青丝吹得飘拂而起,轻柔掠过她手中青玉茶盏。
杨过偷眼望去。
但见黄蓉连垂眸啜饮清茶姿态,都透难言风流韵致。饱满红唇轻触青瓷盏沿,留下一抹淡淡诱人胭脂痕,竟比窗外最盛桃花还艳三分。
澄澈茶汤微荡,映出她精巧下颌线条。随着优雅吞咽动作,白玉颈项上小巧喉结微微滑动,划出优美致命弧线。
杨过看得入神,竟觉自己喉头随之一紧,不由自主咽了一下。
心神激荡之下——
“啪嗒!”他手中乌木筷失手滑落,砸在光洁地砖,发出清脆突兀响声。
他慌忙俯身去拾。
就在低头瞬间,目光透过八仙桌下交错椅腿空隙,猝不及防瞥见令他呼吸骤停一幕——
黄蓉罗裙下,不经意露出一小截月白锦缎绣鞋尖。那绣鞋,正随主人无意识、亲昵习惯的动作,极其自然地、一下下轻轻蹭着旁边郭靖厚重沾沙旧靴侧。
那样微小、习以为常的触碰,分明是多年夫妻刻入骨髓的默契与亲昵。
杨过整个人僵在原地,拾起的筷子在指间不受控制地发颤。
这汹涌而至、全然陌生的嫉妒与酸楚,瞬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