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岭到了。
卫莲端坐在花轿内,眼睑微垂,长睫在脸颊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他屏息感受着轿子颠簸的幅度以及山林中鸟雀惊飞的扑棱声。
那不是寻常的晨鸣,而是某种预警。
“吁——”
最前方领路的奚有为突然吆喝一声,队伍随即停下。
“什么人?!”齐鹤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语气故意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光天化日之下,想拦路抢劫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粗野的狂笑。
数十条黑影从两侧山林的灌木丛中窜出,个个手持刀棍,脸上或蒙着黑布,或带着狰狞的刀疤,为首一人身材矮胖,头戴兽皮帽,腰间悬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刀,正是野猪岭一带臭名昭着的山贼头子“黑煞”。
“抢劫?”黑煞吐了口唾沫,声音嘶哑,“老子劫的是喜!听说下河村王家有个俊俏闺女要过门,老子特来恭喜!”
他一挥手,手下喽啰立刻会意,挥舞着兵器围了上来,口中威胁声不断:“把轿子留下!人带走!”
“护轿!”齐鹤大吼一声,带着伪装成送亲队伍的道义盟汉子们“惊慌失措”地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接触,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声,但道义盟众人显然“不是对手”,没几个回合便“节节败退”。
“快跑啊!山贼太厉害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如蒙大赦,扔下花轿作鸟兽散,奚有为更是“吓得”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山林中瞬间只剩下那顶孤零零的花轿以及一群面露淫笑的山贼。
黑煞大步流星地走到轿前,粗鲁地掀开轿帘,又伸手扯掉了卫莲头上的红盖头。
“娘的……”黑煞的三角眼在看清卫莲的面容时骤然瞪大,喉结上下滚动,死死盯着轿中人,“真是……他娘的绝了啊!”
他身后的喽啰们也纷纷围拢过来,个个口水直流,眼神中充满了贪婪。
“头儿,这可是个极品、天仙啊!真是撞大运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喽啰搓着手,“比上次咱们抢的那个地主婆女儿强百倍!”
“没错没错!”另一个瘦高个山贼附和,“准能卖个大价钱!”
惊艳、贪婪、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黑煞脸上飞快地变换,最终化为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旁几个探头探脑、同样被那抹惊心动魄的红与白晃得有些发懵的手下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远点!眼睛管好,这可是极品货!碰掉一根汗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满脸淫邪,尖嘴猴腮的喽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粘腻地在卫莲脸上、脖颈间逡巡了半天。
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涎着脸道:“头儿,这……这不让碰,摸一下不打紧吧?”说完,那只脏手竟朝着卫莲的脸颊伸去,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细腻的肌肤。
轿内,卫莲的指节在嫁衣袖子中骤然捏紧,一股杀意沿着脊椎窜起——他只需一瞬,便能拧断这只脏污的手腕,让这张令人作呕的脸永远凝固在惊愕之中。
“滚开!”黑煞暴跳如雷道。
他狠狠一巴掌扇在那喽啰脸上,力道之大竟将人打得踉跄几步,一屁股摔倒在地。
“没听见老子的话?这是上等的黄花闺女!值大价钱的!”黑煞指着地上的喽啰,唾沫横飞地怒骂,“青楼里的老鸨子对这种品相看得眼珠子都能掉出来,碰坏了,卖不上价,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他喘着粗气,再次转向轿中,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浓重的占有意味,“小美人儿,别怕,爷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让你吃香喝辣,享福不尽!”
语罢,他挥挥手,“起轿!给老子抬稳当了!回寨子!”
轿帘被重新放下,隔绝了那几道猥琐的视线。
几个喽啰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花轿,好似里面坐的不是人,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黑煞舔了舔嘴唇,带领手下押着花轿,朝深山密林中的山寨走去。
然而,就在花轿被重新抬起,转向密林深处的小径时,距离刚才事发地点仅数丈之遥的古松附近,空气兀自扭曲了一下。
司玉衡站在阴影处,道袍的衣角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方才那一幕。
从盖头被粗暴扯下,到那獐头鼠目喽啰的污言秽语和伸出的脏手,再到山贼头目凶狠的呵斥……尽数落入他眼中。
当那喽啰的手即将要触碰到卫莲脸颊的刹那,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与怒意涌上心头,直至此刻仍在他心底疯狂窜动。
这怒意如此陌生,如此狂暴,仅在顷刻间就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按在腰间轻剑上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
剑柄冰凉的触感非但没有让他冷静,反而像点燃了引线,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不受控制地透体而出,无声地割裂了周身飘荡的雾气。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顶快要消失在密林拐角的花轿,以及跟在轿旁犹自骂骂咧咧,还不时回头用贪婪目光扫向轿子的几个山贼背影。
胸腔里那颗他自以为永远似止水无波的心,正被一种陌生的,名为“愤怒”的火焰炙烤着,翻腾着濒临爆发的杀意。
不再犹豫,司玉衡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他的脚尖在湿滑的苔藓、裸露的树根甚至垂落的藤蔓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瞬移一般向前飘出数丈,落地无声,只带起微弱的气流扰动。
树木枝叶在他身旁飞速倒退,他所有的感知都牢牢追踪着前方摇晃的花轿,以及轿旁那几个令人作呕的身影,再容不下其他。
他本应按计划在远处策应,等道义盟众人发出信号再动手,但看到卫莲被那些粗鄙之人觊觎时,他几乎是本能地跟了过来。
与此同时,齐鹤带着气喘吁吁的道义盟众人以及玄风、玄石,正准备发起行动。
玄风却突然发现不对劲:“等等,掌门真人呢?刚才还跟在旁边,怎么不见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纷纷环顾四周,却惊觉哪里还有司玉衡的身影。
“坏了!”玄石一拍大腿,“莫不是掌门真人等不及,自己先上了?”
齐鹤脸色一变:“那帮贼子有几十号人,希微真人孤身犯险岂不是太危险了?”
“别废话了,赶紧上去看看!”玄风当机立断,带着众人追了过去。
……
山路陡峭,七拐八绕,在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中穿行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终于抵达了山贼的老巢。
此处三面环山,峭壁陡立,只在东面留出一条狭窄的入口,易守难攻。
山坳深处,依着山势用粗糙的原木和石块垒砌起一片简陋却占地不小的寨子,哨楼上晃动着懒洋洋的几道人影。
卫莲被两个喽啰恭敬地扶下花轿,带入了山寨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木屋。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散着霉味和淡淡的脂粉香。
“委屈美人儿了,先在这儿待着,等会儿就给你找个好买家。”山贼喽啰嘿嘿笑着锁上了房门。
角落里,两个衣衫凌乱、头发蓬乱的年轻姑娘正抱在一起低声啜泣着。
骤然看到门被打开,又被推进来一个一身红妆,面容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她们的哭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泪痕犹在。
卫莲对她们惊惧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墙角一块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石板坐下,闭目养神。
火红的嫁衣裙摆铺散开来,宛如一朵盛开在沼泽中的红莲。
他并不用做什么,只需静静等待。
饵已入瓮,猎人自然会循迹而来——至于猎人是道义盟,还是那个让他隐隐有些意外的白衣身影……并不重要。
而此刻山寨简陋而喧闹的大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黑煞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兽皮的主位上,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下首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中年妇人吹嘘——
“崔妈妈,我黑煞在这条道上混了这些年,啥样的货色没见过?可今天这个,啧啧!”
黑煞灌了一口酒,手指用力敲着桌面,唾沫星子横飞,“绝对的极品!万花楼的头牌跟她一比,那就是土鸡见了凤凰!”
旁边几个作陪的山贼喽啰也纷纷帮腔,七嘴八舌:
“就是就是!崔妈妈您是行家,得亲眼看看!”
“保管您看了挪不动步!”
“那脸蛋,那身段,兄弟们都差点把持不住……”
崔妈妈呷了口酒,眯着眼睛打量着黑煞:“黑寨主,不是我说你,上次那几个丫头片子没一个是完璧之身,害我亏了不少钱,这次这个要是再……”
“放心!绝对是黄花大闺女!”黑煞拍着胸脯保证,“我亲眼看着从花轿里出来的!”
“口说无凭,”崔妈妈放下酒杯,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敲了敲桌子,“老规矩,先验货!要是真如你所说,价钱好商量,要是敢骗我……”
她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黑煞被老鸨那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样子激得有些恼火,再听手下那些添油加醋、隐含猥亵的话,更是心头火起。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行了!都他娘的闭嘴!”他瞪了手下一眼,转向花妈妈,脸上挤出几分狠厉,“好,验货就验货!老子让你开开眼!不过丑话说前头,看了货,这价钱可就由不得你崔妈妈再挑肥拣瘦了!走!”
黑煞霍然起身,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气势,示意崔妈妈跟上。
崔妈妈眼中精光一闪,扭着腰肢,带着两个同样浓妆艳抹、眼神刻薄的婆子,在一群山贼喽啰的簇拥下闹哄哄地出了大厅,朝着关押“货物”的木屋走去。
木屋门外,两个看守的山贼正抱着膀子闲扯,见头儿带着老鸨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
黑煞走到近前,伸手就要去推门。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闩的瞬间——
“铮!”
一道清越的剑鸣骤然响起。
“什么人?!”黑煞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纤尘不染的白影自木屋旁侧一株高大古树的树冠中闪现而出!
那人衣袂飘飞,速度快到无法被视线捕捉,凛冽的剑气风卷残云般席卷而来,笼罩了整个院落!
黑煞只觉一股森然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浑身汗毛霎时倒竖。
他惊骇欲绝地望过去,只看到一双淬满寒霜的眼眸,以及一抹撕裂空气,直刺自己咽喉的剑光!
“啊——!”
黑煞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怪叫,几乎是凭着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向后一个驴打滚,狼狈地躲过一劫。
剑锋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一缕头发,几滴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不知是汗还是血。
“有敌袭!”
“抄家伙!剁了他!”
“保护头儿!”
院里的山贼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怒交加地嘶吼起来。
距离最近的两个喽啰反应最快,抡起手中的鬼头刀六朝着那道刚刚落地的白衣人拦腰砍去!
面对前后夹击,司玉衡面不改色,脚踝一转,身形宛若游龙地避了开来,执剑的手腕顺势一抖——
“锵!噗!”
金属断裂的脆响和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两柄大力挥砍而来的鬼头刀从中断裂,前半截刀身旋转着飞了出去,深深钉入木柱!
持刀的山贼只觉得咽喉处一凉,所有的力量和嘶吼都被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捂住鲜血喷涌的脖子,抽搐着地倒了下去。
这狠辣利落到极致的杀戮,瞬间镇住了其余正欲扑上的山贼。
他们看着地上同伴溅了一地的血泊和痛苦扭曲的脸,再看看场中那白衣胜雪却散发着摄人杀气的年轻道人,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他……他是人是鬼?”
“点子扎手!一起上!”
短暂的畏惧后是狗急跳墙的嘶吼,剩下的山贼被恐惧和凶性刺激得双目赤红,仗着人多,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朝着司玉衡扑涌而来!
刀光、棍影、枪尖,交织成一张杀机四伏的密网。
翩跹的白衣在刀光剑影中翻飞,却奇异地未曾沾染半点血污和尘埃。
“噗!”
“呃啊!”
“我的手!”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器坠地声不绝于耳。
剑光亮起处必有一蓬鲜血飞溅——或是手腕被挑断,兵刃脱手;或是膝盖被洞穿,扑倒在地;或是咽喉被划开,死不瞑目……
司玉衡所过之处,只余一地翻滚哀嚎、丧失战斗力的躯体。
收剑归鞘,道袍下摆和雪白的剑穗上最终还是染上了一点猩红。
那个叫崔妈妈的老鸨和两个婆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院墙根下,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看着这如同地狱降临的一幕……
木门被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从外面推开,光线涌入囚室。
司玉衡站在门口,逆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一袭白衣随风拂动,唯有下摆和垂落的剑穗上沾染的几点绯色显得触目惊心。
屋内,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少女看到突然出现的司玉衡竟忘了哭泣,只觉得眼前这白衣青年好似画中走出的仙人,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卫莲背靠着木墙,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身红妆在昏暗中有如燃烧的余烬。
他微微仰着头,望向门口的司玉衡,眼眸深处漾起一缕不加掩饰的疑惑——按照计划,应该是道义盟的人先到才对。
卫莲侧目看去,看到了满地血泊,看到了门外院子里横七竖八哀嚎翻滚的山贼,更看到了司玉衡剑穗上那几滴尚未干涸的殷红。
这实在……太不像他了。
连落叶沾衣都要蹙眉拂拭半天的司玉衡,厌恶一切血腥污秽、恨不得离尘世万丈的武当掌门,竟会主动踏入这修罗场,让鲜血污染他的衣襟?
为了救人?为了道义?似乎都解释不通。
那么,是因为……自己?
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悄然浮起,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司玉衡此人心如冰鉴,映照万物却不为所动,这场杀戮不过是任务途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快!就在前面!”
“他娘的,这山路真不是人走的!”
“掌门真人!卫公子!”
玄风、玄石两人一马当先,带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道义盟众人终于冲到了木屋所在的院落门口。
他们个个手持兵刃,心急如焚,脸上带着焦灼和长途奔袭的疲惫,显然是一路紧赶慢赶,生怕来迟一步。
然而,当他们看清院中的景象时,所有的呼喊和动作都在顷刻间静止——
小小的院落里,一片狼藉。
十几个山贼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抱着断臂惨嚎,有的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呻吟翻滚,有的直接昏死过去,兵刃散落一地。
而在这一片翻滚哀嚎的人间炼狱中央,他们的掌门真人正静静地站在那扇打开的囚室木门前。
玄风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荒诞恐怖的景象。
玄石则是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看看满地打滚的山贼,又看看似乎毫发无伤的卫莲,最后目光落在司玉衡身上,闷声闷气地嘀咕了一句:“这……这就完事儿了?掌门真人您也太快了,我们一路狂奔,连口汤都没赶上喝啊?”
道义盟的汉子们更是面面相觑,握着兵器的手都松了力道,脸上流露出一种被抢了活干的尴尬和茫然。
他们看着那满地的“战果”,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敢情他们几十号人火急火燎、连滚带爬地翻山越岭,就是为了来……打扫战场的?
齐鹤分开众人,大步走到囚室门口,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卫莲,确认他安然无恙,又看了看屋里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姑娘,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转向司玉衡,抱拳深深一揖,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感激:“多谢希微真人仗义出手,救下这些无辜女子,此等大恩,齐鹤和道义盟上下,永世不忘!”
司玉衡没有答话,目光始终落在卫莲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胭脂水粉,直抵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困惑,握着剑柄的手指颤抖着收紧了一分,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
面对齐鹤的感激,他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随即,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像是急于远离这污秽血腥之地,也远离卫莲那身红妆带来的令他心神不宁的视觉冲击。
卫莲缓缓抬脚,嫁衣裙摆拖曳过布满灰尘的地面,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那个白衣身影。
在即将与司玉衡擦肩而过的瞬间,卫莲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对方剑穗上的血迹,最终停留在那双清冷淡漠,却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的眼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