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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沉于深海的顽石,被暗流裹挟着在黑暗中浮沉。

没有光,没有声,只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压迫着每一寸感官。

卫莲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客栈的房梁,木质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木头受潮后的气息。

他微微偏头,视线扫过房间——陌生的陈设,质感粗糙但还算干净的被褥,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

目光定格在桌旁。

徐娇娇壮硕的身躯蜷缩在一张对她来说显然太小的方凳上,脑袋歪着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睡得正沉。

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一点极轻的鼾声——她守在这里,不知多久了。

卫莲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强烈的虚弱感立刻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连抬一下手臂都觉沉重。

他放弃了起身的打算,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混乱翻腾——

寻器阁弟子狼狈的求救……金牛道崎岖的山路……剑门关的险峻……山坳中隐蔽的盗洞……深入地宫……那诡异而布满图腾的石殿……圆形石台上的邹平……布满杀机的甬道……以及……

他记得自己踏上了那条“认人”的死亡之路。

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猛地断裂、模糊,像被浓雾遮蔽。

石门!对,他按下了石雕,打开了石门。

门后……是一间石室。

还有……

一幅壁画!

卫莲的心脏骤然一缩,胸腔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壁画上的人!

那张脸……

还有那颗自他穿越前当雇佣兵时就有、并且伴随了他两个世界的红色泪痣……

紧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他的意识壁垒。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江湖恩怨,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灰黄龟裂的土地——空气干燥灼热,风卷起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他穿着壁画里那身袒露前胸的古朴长袍,赤着脚踩在滚烫干硬的土地上,手中握着一把简陋的木耒。

周围是还有许多衣着简陋、皮肤黝黑、沉默劳作的人。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干涸的裂缝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跟着他们,一下,又一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木耒插进板结的泥土,撬开,翻起。

尘土沾满了他的脸、他的手、他裸露的胸膛。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木耒破开泥土的闷响,以及远处传来的、单调而沉重的号子。

这片土地,干渴得如同垂死的巨兽。

后来……水来了。

不是甘霖,是噩梦。

天仿佛漏了,浓墨般的乌云翻滚着压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土地上,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最后变成了倾泻而下的天河!

浑浊的泥水咆哮着从高处冲下,轻易地撕裂了刚刚翻松的土地,冲垮了低矮简陋的茅屋。

水浪翻滚着,吞噬着田垄、屋舍,还有……来不及逃走的牲畜和人。

哭喊声、求救声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水声无情地淹没。

世界变成了一片汪洋,只剩下绝望的黄色。

再后来……

水退了。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淤泥和断壁残垣。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沉默的小男孩长大了,变得高大、沉稳,他带着人,在崇山峻岭间跋涉,开凿山石,疏浚河道,站在高处,指挥着如同蚁群般劳作的人群,将狂暴的洪水引入新的河道……

然后呢?

卫莲皱紧了眉头,努力想要抓住那模糊身影之后的故事。

权力的更迭?背叛?还是……遗忘?

关键的画面如同被水泡过的墨迹,只剩下大团混沌不清的色块和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沉甸甸,乱糟糟。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卫莲混乱的思绪。

卫听澜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发冠有些松散,眼下也带着与徐娇娇如出一辙的疲惫青影,脸上惯有的轻松笑意被凝重取代。

当他的目光触及床上已然睁眼、靠坐着的卫莲时,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

“莲弟!你醒了?!”惊喜的声音脱口而出,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

这一声也惊醒了趴在桌上的徐娇娇。

她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还压着几道红印子。

当看清床上的人时,她那双因为困倦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骤然瞪大,惊喜和残余的恐惧同时炸开。

“小卫!!”徐娇娇几乎是弹跳起来,带倒了凳子也顾不上,三两步就冲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又惊又喜,“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三天!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啊!”

她语无伦次,想要伸手去碰卫莲,又怕碰坏了似的缩了回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眼圈瞬间就红了,“我、我以为……认识你这么久,从沅江边的小镇把你带回来,到洪灾,到唐门,你从来没这样过……从来没这么……”

徐娇娇哽咽着,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她像个受惊的孩子,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依赖和恐慌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卫听澜将托盘放在桌上,也走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卫莲的脸色——苍白,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也有些涣散,但那股熟悉的坚韧生命力似乎正在缓慢地回流。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低沉而关切,目光扫过卫莲露在被子外的手腕,那里似乎都清减了一圈。

听着徐娇娇带着哭腔的絮叨,看着卫听澜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两人脸上肉眼可见的浓浓疲惫——

徐娇娇眼底的红血丝,卫听澜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三天他们是如何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轮流看顾,未曾安枕。

一股陌生的暖流,极其微弱,极其生涩,悄然淌过卫莲冰封的心湖——他习惯了独行,习惯了背负,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最深处,碾碎成支撑自己前行的燃料。

这样直白而笨拙的关切,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切地撼动了心底的冰层。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砾,最终,只是极其低哑地吐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油灯的噼啪声盖过:“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道赦令,让卫听澜和徐娇娇紧绷了三天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徐娇娇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

卫听澜松了口气,转身从桌上端过那碗一直用盖子保温着的白粥——米粒熬得稀烂,散发着纯粹而温润的谷物香气,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瓜和一碟翠绿的腌菜。

“知道你醒了肯定饿,也吃不得油腻,先喝点粥垫垫。”他将碗递到卫莲面前,动作自然而熟稔。

在唐门那段时日,所有人都见识过卫莲对吃饭和作息的严苛自律,仿佛那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卫莲沉默地接过碗。

温热的陶碗熨帖着手心,驱散了一丝虚弱带来的寒意。

他拿起勺子,动作缓慢,但很稳,一勺勺温热的米粥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切实活着的暖意。

卫听澜看着他缓慢进食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三天前,你昏过去之后……那地方就开始不对劲了。”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眉头再次拧紧,“地宫震动得很厉害,顶上不断有碎石和灰土往下掉,寻器阁那几个家伙经验老道,一看就说不行了,要塌!必须马上走!”

卫莲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是无声的询问。

“我当时抱着你,邹平那家伙虽然腿软,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被汪博他们半拖半架着,我们一群人拼了命地往外冲。”卫听澜心有余悸地描述着。

“那甬道和石殿都在晃,声音越来越大,跟打雷似的闷在地底下,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出那个盗洞,刚跑到外面稍微安全点的山坡上,就听见身后——”

他顿了顿,模仿着那骇人的声响,“轰——!!整个山坳都好像在往下陷!烟尘冲起来老高,遮天蔽日的,那个地方……彻底埋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卫莲缓慢吞咽米粥的声音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徐娇娇听得脸色发白,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卫听澜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他紧紧盯着卫莲,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置信,低声道:“还有,莲弟……那石室里的壁画,汪博他们当时都看见了,画上那个人……”

他停住了,目光落在卫莲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宛如朱砂的红痣上,“跟你长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这颗痣,位置、大小,简直……一模一样。”

卫听澜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世界观被冲击后的茫然,“邹平那会儿吓得魂都没了,指着你,话都说不利索。”

“对对对!”徐娇娇立刻点头如捣蒜,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兴奋,“卫听澜跟我说了,天呐,古蜀国!那可是传说中神秘消失的古蜀国啊!三星堆,青铜神树,黄金面具!”

她掰着手指,把自己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全倒了出来,“考古学家说他们崇拜太阳神鸟,还有那个什么……纵目面具?反正邪乎得很!那壁画距离现在这个朝代少说也一两千年前了,上面的人怎么可能跟你长得一样?这也太诡异了!”

“小卫,你祖上不会是古蜀国遗民吧?或者……你上辈子是那画里的人?”她越说越觉得离奇,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卫莲端着粥碗的手倏然一紧。

壁画上的脸,那颗红痣,还有梦中那片龟裂的土地、滔天的洪水、沉默的小男孩……那些画面支离破碎,再次缠绕上他的意识。

祖上?遗民?上辈子?

他不信这些。

“不知道。”卫莲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不出情绪起伏,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或许是巧合。”

他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却足以堵住所有追问的解释。

那个关于耕种、洪水的梦境,更是被他死死地按在了意识的最底层。

怎么说?难道说他可能穿越去过古蜀国,然后跟一群人一起在土里刨食?

卫听澜看着卫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知道他不想谈,或者说,根本就没打算向任何人解释。

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和更深的忧虑,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你刚醒,身子虚得很,再歇息两天,邹平他们也在附近休整,等你好了,我们再上路不迟。”

卫莲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将碗里最后一点米粥和碟中的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食物带来的暖流在胃里扩散,稍稍驱散了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意和虚弱。

“嗯。”他应了一声,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

卫听澜和徐娇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依旧未能完全消散的担忧。

徐娇娇轻手轻脚地把倒下的凳子扶起来,卫听澜则拿着空碗碟,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

第二天清晨,当薄雾还未完全从昭化县城低矮的屋顶上散去,卫莲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客栈简陋的院子里。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双眼已重新变得冷静、幽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在了最底层。

他将一个简单的包裹系在背后,动作利落,仿佛昨日那个虚弱昏迷的人只是错觉。

卫听澜和徐娇娇也收拾妥当。

徐娇娇顶着一对仍旧明显的黑眼圈,但精神好了许多,正小声抱怨着客栈的硬板床睡得她腰疼。

卫听澜则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折扇轻摇,只是偶尔看向卫莲的目光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就在三人准备上马车启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客栈门口传来。

邹平带着汪博、六子等几个寻器阁弟子出现在了晨光熹微的门口。

经过两天的休养,邹平的气色好了不少,虽然腿脚还有些虚软,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只是那份惯有的倨傲和轻视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激、后怕和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他几步走到卫莲面前,抱拳,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江湖礼,腰弯得很深。

“卫少侠!”邹平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诚恳,“大恩不言谢!邹某这条命,还有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师弟,全靠卫少侠你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此恩此德,我寻器阁上下铭记于心!”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卫莲那张依旧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之前邹某有眼不识泰山,言语间多有冲撞冒犯,还望卫少侠海涵!”

“从今往后,但凡卫少侠有用得着我寻器阁的地方,只需一句话,刀山火海不敢夸口,但寻人探物、打探消息、跑腿出力,我寻器阁必定竭尽全力,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直爽和血性,他身后的汪博、六子等人也纷纷抱拳躬身,齐声道:“多谢卫少侠救命之恩!”

卫莲看着眼前这群神情肃穆的汉子,目光在邹平诚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江湖恩怨,快意恩仇,救命之恩大于天。

这份承诺,分量不轻。

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平静地接受,也平静地划清了界限——这是交易,是因果,而非情谊。

邹平似乎也习惯了卫莲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才是高手风范。

他再次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后会有期!”说罢,也不再多言,带着寻器阁众人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中。

车夫一声吆喝,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打破了昭化县城清晨的宁静。

马车内,卫莲背靠着厢板,风吹动车帘,道路前方出现了层叠的山峦和隐约可见的驿道。

古墓的阴冷,壁画的诡谲,梦境的混乱,寻器阁的道谢……

所有这些,都被卫莲强行压下,如同将散乱的沙砾重新压入箱底,封存,锁死。

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大的江湖。

纠缠于无法解释的过去,只会成为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

五天的枯燥行程在沉默与赶路中流逝。

翻越了秦岭余脉的险峻,当视野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屋舍俨然的大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空气里的风似乎都变得不同了。

汉中府到了。

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青灰色的砖石沉淀着岁月的痕迹。

城门洞内外,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喧嚣的人声、骡马的嘶鸣、小贩的吆喝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声浪扑面而来。

“哇!总算到了个大地方!”徐娇娇掀开车帘,伸长了脖子,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瞬间被兴奋取代。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乎飘来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蒸腾的馒头、炸物的焦香、卤味的醇厚,还有一丝属于北方面食特有的麦香。

“糖油果子!刚出锅的糖油果子咧——”

“汉中热米皮!香辣过瘾!”

“梆梆肉!香喷喷的梆梆肉!”

各种带着浓重陕南口音的吆喝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摇,行人摩肩接踵,穿着打扮与蜀地明显不同,色彩更为质朴,式样也更为粗犷。

卫听澜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意,折扇“唰”地一声打开,轻轻摇动,驱散着赶路的疲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繁华的府城,似乎在盘算着哪里有好酒好菜。

“莲弟,娇娇,咱们先找个像样的客栈落脚,洗漱一番,然后……”他拖长了调子,看向徐娇娇。

徐娇娇立刻会意,眼睛亮得惊人,抢着说道:“然后好好吃一顿!我都闻到味儿了!这地方吃的肯定和蜀中不一样!”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颐。

卫莲没有回应他们的雀跃,他目光掠过喧嚣的街市,投向城池更深处。

新的地界,新的起点。

那些深埋在地底的秘密和纠缠不清的幻梦,暂时被抛在了身后秦岭的层峦叠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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