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轮转。”唐晰重复道,声音低沉平直。
石桌旁的气氛骤然绷紧,连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唐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卫莲那双沉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继续解释,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此功法乃我唐门祖上数位顶尖杀手前辈毕生心血所凝,堪称暗杀一道的至高秘术。”
她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向眼前看似少年,眼神却如老辣猎手般的卫莲,描述这门功法的真正可怕之处。
“习练有成者,”唐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再次补充,“内息凝练,运转之时,气息缥缈难测。”
她看向卫莲,目光坦然而深邃:“卫莲,这几日我观察过你在后院练……嗯~柴刀,快、准、狠,直取要害,不求华丽,但求实效,这份心性与手段,与《六道轮转》所求之‘瞬杀’不谋而合,若论契合,此功法,或许正是你苦寻之物。”
庭院里只剩下徐娇娇小口啃着兔头骨头的细微声响,连卫听澜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沉默的卫莲和同样沉默的唐晰之间来回逡巡。
唐晰藏在面罩后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紧张与期待——唐柔的补充解释,正是他想说却无法流畅表达的核心。
卫莲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唐晰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应唐柔,眸子深处却仿佛有极细微的冰层在无声地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一点近乎炽热的,对纯粹力量的渴求。
暗杀术的至高秘术?潜伏如鬼魅?瞬杀不留痕?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撞击在他雇佣兵灵魂最深处烙印的本能之上。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内力概念,而是能真正转化为他熟悉领域内极致杀伤力的钥匙!
“代价?”卫莲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硬。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当这午餐是唐门门主亲自端出的秘术。
唐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唐柔轻轻吸了口气,迎上卫莲的目光,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肃然:“《六道轮转》乃唐门不传之秘,唯有门主一脉的血缘亲族,或……亲传弟子,方有资格修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兄长僵直的背影,又落回卫莲脸上,“此功法重意更重形,精微奥妙,非口传身授不可得,我于机关一道尚可勉强教授些入门知识,但于武学,尤其此等近身搏杀秘术,天赋平平,更兼主修《枯荣契》以御远程兵刃,于《六道轮转》一途,仅习得皮毛,再难寸进。”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要学这《六道轮转》,唯有拜唐晰为师,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这是唯一的门径,也是唐门铁律。
“好。”卫莲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在决定明天早饭吃什么。
只要能变强,能握住那柄名为“六道轮转”的暗夜利刃,拜谁为师,叫什么名字,身处何门何派,于他而言不过是达成目的过程中需要迈过的一道微不足道的门槛。
门楣高低,江湖虚名,在卫莲绝对理性的价值天平上,轻如鸿毛。
卫听澜满脸惊吓,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问出来。
徐娇娇则完全沉浸在美食里,只模糊听到“拜师”两个字,含糊地“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唐晰紧绷的肩膀,在卫莲那声干脆的“好”字落下时,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面罩之下,无人得见的唇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
三天后,唐门正堂,演武场。
初秋的蜀地,层林尽染,唐门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也浸染在一片耀眼的浓绿与金红之中。
然而今日,这份山居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演武场四周旌旗招展,唐门特有的青底银纹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场地中央铺着崭新的红地毯,一直延伸至北面高耸的主礼台。
台上,数张紫檀木太师椅一字排开,正中空置,显然是留给今日主角——门主唐晰的。
左右两侧,则端坐着数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他们是唐门分家的长老,平日里散居各处别院,今日也尽数被召回,见证这唐门近十年来最隆重的典礼——门主收徒。
台下,唐门弟子身着统一的深色劲装,列队整齐,神情激动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好奇。
许多年轻弟子更是踮着脚尖,目光热切地望向主礼台后方紧闭的厅门——门主唐晰!
那个深居简出,连本门弟子都难得一见的天才门主,今日终于要露面了!
嘉宾席上,更是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因时间仓促,远道而来的大门派不多,但分量十足。
武当派阵营,华清道人一身整洁的藏蓝道袍,仙风道骨,作为掌门玄真子的代表,端坐首席,他身后侍立着几位武当弟子,目光沉凝如水。
青城派掌门紫阳真人亲自到场,一身紫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
一旁坐着的师弟何守正,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演武场入口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惋惜,低声对紫阳真人道:“师兄,便是此子!南昌寿宴之上,罗刹教突袭,群雄中毒瘫软,是他临危不乱,寻得解药,更胆识过人,将药先予武当,稳住大局!那份冷静与果决,绝非寻常少年能有。”
何守正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只可惜……唉!年纪终究是大了些,筋骨已固,此时习武,事倍功半啊。”
紫阳真人微微颔首,目光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狂刀门门主封天霸身材魁梧,虬髯如戟,一身赭红色劲装,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气势逼人。
少门主封九霄抱着他那柄沉重的环首刀,一脸的不耐烦,目光在对面寻器阁的席位上扫来扫去,嘴里嘟囔着:“哼,收徒?唐晰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家伙能教明白?可别把个好苗子给教废了!暴殄天物!”
封天霸浓眉一皱,低喝道:“闭嘴!唐门之事,轮不到你置喙!管好你的事!”
话虽如此,他看向主礼台的目光也带着审视。
对面寻器阁的席位,邹平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手里习惯性地捻着一根细长的金属探杆,神情阴鸷。
而他身后的弟子们显然听到了封九霄的嘀咕,个个面露不屑,窃窃私语起来——
“听见没?狂刀门那莽夫又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嗤,自己教不好徒弟,倒管起唐门的事了?”
“那卫莲什么来头?值得唐门主破例收徒?别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看着也就那样,瘦瘦小小的,能有什么大出息?唐门这次怕是要闹笑话……”
……
药仙谷谷主段杭来得最晚,风尘仆仆,一身沾着泥点的粗布衣裳,肩上甚至还挎着个装满新鲜菌子的药篓,与周遭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也不在意,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啃,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全场。
尤其在卫莲即将出现的方向停留片刻,段杭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有意思,能让唐晰那冰块从他的乌龟壳里爬出来的小子……啧,身上那股血腥味儿,隔着老远都闻得到,有趣、有趣!”
徐娇娇和卫听澜作为卫莲的同伴,被安排在嘉宾席靠前的位置——徐娇娇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无比新奇,东张西望。
她手里还捏着块从厨房顺的糍粑,小声问卫听澜:“听澜,这拜师要多久啊?等会儿结束了还能去尝尝天香楼新出的椒麻鸡吗?”
卫听澜无奈地扶额,低声道:“徐大个儿,你严肃点!看着就行!”
吉时将至。
“咚——!”
“咚——!”
“咚——!”
沉重的鼓声三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全场瞬间肃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主礼台后方那扇缓缓开启的沉重厅门。
阳光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唐柔。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庄重的暗紫色对襟长袍,乌发高挽,神色肃穆,步履沉稳地率先走出,立于主礼台一侧。
紧接着,一个身影在她身后出现。
刹那间,演武场上所有唐门弟子,无论老少,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唐晰。
他依旧穿着方便行动的暗色劲装,窄袖束腰,身姿挺拔,一张俊美得近乎锋锐的脸庞,彻底暴露在蜀地深秋明亮的阳光下。
那目光沉沉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几分。
孤高、冷寂,又带着一种被强行置于公开场合下的窘迫。
“门主……”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着激动的低呼,许多年轻弟子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唐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睫毛微垂,似乎想避开那些灼热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步,走到主礼台中央那张属于他的紫檀木椅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身姿依旧笔挺,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
鼓声再起,节奏变得庄重而悠长。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演武场的入口。
一道身影,踏着猩红的地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稳步走来。
卫莲。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唐门弟子常服,布料挺括,衬得他身形比平日更显利落,依旧是那张苍白稚嫩、五官精致得近乎女气的脸,依旧是那副单薄矮小的身板。
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双波澜无惊的眼眸迎向台上台下无数审视、好奇、质疑、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时,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场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仿佛周遭的喧嚣,各色的目光,都不过是拂过深潭的微风,激不起他眼底半分涟漪。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如同丈量过一般精准。
卫莲的目光穿过人群,最终落在那高台之上,落在那张与记忆中江妄如出一辙,此刻却写满冷硬与不适的俊美面容上。
他走到主礼台前,停下脚步。
司仪高声唱喏:“新晋弟子卫莲,叩拜恩师——!”
按照祖制,亲传弟子需行三跪九叩大礼。
然而,司仪话音未落,台上一直沉默如冰的唐晰,极其突兀地开口了。
“免叩首。”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长时间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发声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武场,“递帖,敬茶。”
台下一片哗然!
观礼席上各派掌门、代表也纷纷露出诧异之色。
免除叩拜大礼?这在极其重视礼法规矩的武林门派中,尤其是唐门这等名门,实属罕见!
就连唐柔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兄长终究还是无法忍受那种繁复冗长、将自身置于被彻底审视境地的仪式感。
司仪显然也懵了,求助地看向唐柔。
唐柔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司仪定了定神,再次高声道:“弟子卫莲,呈拜师帖!”
卫莲面色无波,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大红洒金拜师帖,双手平举,稳步踏上主礼台,走到唐晰面前。
他微微躬身,将帖子恭敬递上。
唐晰伸出手,指尖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接过帖子,指尖与卫莲的指尖有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唐晰如同被烫到般飞快地收回手,目光迅速垂下,落在手中的拜师帖上,仿佛那上面刻着无比深奥的机关图谱。
“奉茶——!”
一名唐门弟子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青瓷盖碗茶,恭敬地送到卫莲手边。
卫莲端起茶盏,上前一步,将茶碗高举过眉,递向唐晰:“师父,请用茶。”
他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
唐晰的目光终于从拜师帖上抬起,再次落到卫莲脸上——他那双深邃幽暗的眸子里,映着少年平静无波的脸。
他伸出手,这一次的动作似乎流畅了一丝,稳稳地接过了茶盏,指尖依旧避开了任何可能的触碰。
他揭开碗盖,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立刻放下,动作快得如同在完成一个必须的程序。
“礼成——!”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
免去了冗长的训诫,更没有慷慨激昂的勉励,唐晰只是看着卫莲,沉默了数息,仿佛在组织着对他来说无比艰难的语言。
最终,他只吐出极其简短、冰冷、却又重逾千斤的三个字:
“好好学。”
话音落下,他竟不再理会台下众人,也不看身边的长老和妹妹,直接转身,步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径直走向主礼台后方,身影迅速消失在重新关闭的厅门之后。
留下满场错愕的宾客,以及主礼台上神色各异的唐门长老。
拜师典礼,就在这突兀而高效的节奏中,以一种近乎虎头蛇尾的方式,宣告结束。
卫莲,正式成为唐门门主唐晰的亲传弟子。
……
喧嚣散尽,千机阁所在的院落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
典礼的繁文缛节,各色人等的目光议论,对卫莲而言无关痛痒。
他的目标清晰而唯一:力量。
拜师结束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换回了那身便于行动的粗布短打,出现在了千机阁前的空地上。
唐晰果然在阁内,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熟悉的,金属零件被反复拆卸组装的细碎声响。
卫莲没有打扰他。
走到空地中央,闭上眼,回忆着《六道轮转》的核心要义——“气息如阴魂循六道流转”,“步履轻沓似鬼魅潜行”。
他缓缓沉下重心,双脚微分,不丁不八。
尝试着调动丹田内那团微弱却凝聚的热流,不再试图将其粗暴地导向四肢百骸,而是引导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沿着脊柱缓缓下沉,如同无形的根须扎入大地。
同时,意念控制着气息的流转,想象自己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一缕无形无质的阴魂,随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在“六道”的缝隙间悄然穿梭。
起初,毫无头绪,气息滞涩,脚步沉重。
他并不急躁,只是不断地调整呼吸的节奏,调整意念引导的方向,一遍,又一遍。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每一次沉心静气,每一次尝试以意念引导内息流转时,便会极其规律地响起,如同精准的计时器。
卫莲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
他沉浸在尝试中,对那不断增长的积分提示置若罔闻。
不知过了多久,千机阁那扇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唐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发丝略显凌乱,脸上带着一丝钻研机关时特有的专注残留,目光落在空地上那个一遍遍重复着基础沉气、移步动作的单薄身影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卫莲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出现,依旧专注于自己的练习。
动作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每一次沉气,气息似乎更绵长了一丝;每一次看似简单的移步,重心转换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流畅感,落脚时发出的声响也似乎更轻了。
唐晰看了一会儿,又思索了片刻,然后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卫莲侧前方几步之外。
依旧沉默,只是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卫莲的右膝外侧,虚虚地、极其轻微地向下一点。
没有只言片语,但卫莲瞬间领悟——那是他重心转换时一个微不可察的迟滞点!
他立刻调整意念,控制着内息流转的节奏,刻意加强了右腿经脉的气息引导。
【宗师积分+2】
提示音再次响起。
唐晰又无声地移动到卫莲身后,手指对着他后腰命门穴的位置,向上微微一挑。
卫莲会意,立刻尝试将下沉的气息在命门处微微上提,如同阴魂借力上浮。
脚步挪移间,果然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轻灵感。
【宗师积分+2】
一个沉默地教,一个沉默地学。
所有的交流都化为最简洁的肢体语言和气息引导,没有一句废话,效率却高得惊人。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千机阁院落里固定的风景。
唐晰在阁内对着复杂的图纸和零件敲敲打打,沉浸在他的机关世界里。
而卫莲就在院中,一遍遍演练着《六道轮转》最基础的沉气、移步、气息内敛之法。
每当唐晰研究告一段落,或是透过窗户看到卫莲动作中某个明显的滞涩点时,他便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卫莲身边,或是一个细微的手势,或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示范,精准地点出问题所在。
卫莲则心领神会,立刻调整。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2】
……
积分增长的提示音,如同背景音般规律地响起。
卫莲偶尔会停下动作,望向千机阁的窗口,或是阁门缝隙后那张专注而冷峻的侧脸——那张脸,与记忆深处江妄的面容重叠又分离。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两个气质迥异的人。
一个曾是他获取积分最重要的“门徒”。
一个此刻成了他名义上的“师父”。
然而诡异的是,积分却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账户。
只是这身份……似乎完全弄反了?
卫莲收回目光,重新沉入自己的练习。
千机阁内,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与院落中少年无声而专注的演练,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蜀地渐入深秋,寒意已浓。
而力量增长的轨迹,在这对同样沉默寡言的师徒之间,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