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汪灿只是如同冰冷的石雕,沉默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梢上那个光影摇曳的身影。
他尝试过向她套话,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带着少年人刻意伪装出来的冷静。
“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突然出现?”
“……” 树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你说的‘小家伙’…是谁?他在哪里?他和我很像吗?” 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许昭昭心情好时,也许会模棱两可地飘下一句:“一个…和你一样倔的小鬼头呗。”
或者是含糊的回答道:“在一个…比这里暖和点的地方。”
更多的时候,回应他的只是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或者干脆是直接轻飘飘地岔开话题,和他讨论一些有的没的。
“今晚月色不错,可惜这里看不到星星。”
又或者,反过来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逗他。
“今天训练场上,那个被你最后用十字固锁住喉咙,差点翻白眼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许昭昭的声音带着点好奇。
“……我不知道。” 汪灿的声音硬邦邦,像块石头。
在汪家,记住对手的名字毫无意义,他们只是编号或暂时的障碍。
“啧,真冷漠。” 许昭昭啧啧有声。
“我看他被人拖下去的时候,看你的眼神可凶了,像要吃人。小心点哦小狼崽,这种记仇的家伙,下次说不定就在你背后捅刀子了。”
“……” 汪灿抿紧苍白的唇,不作回答。
这种提醒,在汪家就很多余。
背后捅刀子?那是生存的必修课,是这里的常态,无需她来提醒。
“还有你们那个脑袋锃亮,嗓门比锣还响的教官,”许昭昭的声音带着点促狭的探究。
“我看他今天又罚你跑了二十圈?是不是特别恨你?专门针对你?”
“……这是训练要求。我未达标。” 汪灿淡淡回答。
“要求?” 许昭昭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我看是他单纯看你这张倔脸不顺眼吧?或者嫉妒你长得比他年轻时可爱?”
几次下来,汪灿发现这种硬碰硬的试探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用处,反而让自己显得更加被动和…幼稚。
他渐渐学会了沉默。
学会了在她那些看似无聊八卦,甚至带着点恶趣味的问题和点评中,努力捕捉那一丝丝可能蕴含线索的碎片。
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屏息凝神等待猎物踏入圈套。
一个地名?一个形容词?一个模糊的态度?
他也开始习惯在完成那地狱般的训练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夜深人静时,来到这棵老槐树下站一会儿。
有时只是沉默地站着,仰望着树梢上那个虚幻的存在,或者她不在时那片空寂的夜空。
时间是最强大的溶剂,能冲刷掉锋利的棱角。
汪灿对许昭昭的警惕其实并未消失。
它只是从一种随时准备战斗,炸毛般的紧绷状态,在日复一日的“骚扰”与“共存”中,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本能反应。
他不再会因为许昭昭无论是在训练场边缘,食堂角落,还是他独自加练时的突然“袭击”而出现身体瞬间僵硬,瞳孔骤缩这种明显的破绽。
他学会了在人群中,在教官严厉的目光扫视下,在激烈的对抗中,不动声色地捕捉到那道投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注视”。
他甚至开始能通过那注视中传递出的极其微妙的不同“情绪”来大致判断她此刻的心情和意图。
是纯粹的戏谑看戏?
是百无聊赖的观察?
还是偶尔带着审视意味的锐利?
这种感知能力逐渐融入了他对环境的本能扫描中。
他甚至开始无意识的运用起这种感知。
在一次高强度的野外追踪对抗演习中,他被分配到侧翼清理和掩护任务。
密林幽深,腐叶堆积,光线昏暗。
他如同灵巧的猎豹,在林间无声穿行,追踪着前方队友留下的细微痕迹。
当他的脚步即将踏入一片看似平静、落叶格外厚实的区域时。
一股极其强烈的注视感猛地钉在他身上。
那感觉如此鲜明,如此急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警告意味。
几乎是瞬间就击中了他高度集中的思维。
汪灿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硬生生刹住了即将落下的脚步,身体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电光火石间,他没有任何犹豫,顺势自然地蹲下身,伪装成检查鞋带松脱的样子。
手指却迅速而隐蔽地拨开脚边表层的落叶和浮土。
指尖触碰到一丝异样的坚硬和伪装物边缘。
下面赫然是一个伪装精妙的深坑陷阱。
坑底寒光闪烁,倒插着数十根被削尖,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光泽的硬木刺。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作战服后背,黏腻而冰冷。
他屏住呼吸,强压下狂跳的心脏,迅速而无声地改变路线,利用旁边一棵粗壮古树的掩护,绕开了那片死亡区域。
事后复盘,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那一刻近乎神迹般的直觉从何而来。
但心脏狂跳之余,混杂着后怕和某种奇异暖流的感觉滑过心头。
那一瞬间的示警,实打实的救了他一命。
当他脱离危险区域,曾下意识地看向之前感知来源的方向。
可在那片枝叶交错的密林深处,他只看到树影在风中轻轻摇晃,斑驳的光影在地上移动。
更隐秘的变化,如同深埋地下的暗流,在汪灿心底悄然发生。
汪家基地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一种无形的硝烟味。
那是竞争、猜忌、评估和随时可能降临的严厉惩罚共同酿造的气息。
人与人之间,只有任务的关联,评估的等级和潜在的威胁。
温情是奢侈的毒药,信任是致命的弱点。
每一双眼睛背后都可能藏着审视与算计。
许昭昭的存在,无疑是诡异的,是危险的,还充满了未知和令人恼火的戏弄。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带来的是一种和汪家截然不同的体验。
她观察他,用一种超然甚至带着玩味的目光,穿透他辛苦维持的冰冷外壳。
她评价他,言语刻薄,毫不留情,却跳脱了汪家那套冰冷的数据评估体系。
她甚至在他受伤时,用一种近乎嘲讽的语气点评他粗陋的处理方式。
“啧啧,这包扎手法,野路子都比你强,不怕烂肉生蛆?”
这种“关注”本身,在汪灿十几年苍白压抑的生活里,是前所未有的存在。
一次夜间极限负重越野,山路崎岖,月光惨淡。
汪灿因为白天格斗训练时肩膀的旧伤复发,每一步迈出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后背又被夜风吹得冰凉刺骨。
他渐渐被大部队甩开,落在队伍最末尾。
沉重的背包像一座山压垮他的脊梁,脚下的碎石路仿佛永无止境。
突然出现的孤独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拖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他眼前发黑,意志力濒临溃散的边缘。“啧,这就撑不住了?还以为你这小狼崽子能多扑腾几天呢,看来骨头还是不够硬啊。”
那个熟悉的声音,突兀的在他耳边响起。
没有一点同情,没有半分鼓励,依旧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腔调。
然而,就在那一刻,汪灿紧绷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神经,却奇异地松弛了一分。
那声音就像一根带着微弱电流的丝线。
将他整个人从那种濒临崩溃的虚无感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猛地咬紧牙关,几乎尝到了铁锈味。
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拖着那条仿佛灌了铅的腿。
竟然一步一步又一步地跟上了前方模糊晃动的身影。
事后回想,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从一个“非人”存在的嘲讽里,汲取到了一点继续前进的力气?
这简直荒谬得可笑!
他依旧会因为许昭昭那些恶劣的玩笑而暗自恼火。
依旧会因为她对关键问题的避而不答而心生警惕。
但那种最初的手足无措,已经如同退潮般淡去。
他开始习惯她的神出鬼没,如同习惯基地里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
习惯她声音里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甚至能在她出声时,控制住身体本能的微颤。
更有甚者,在老槐树下那些寂静无声的夜晚。
他们两个之间连沉默本身也成了一种奇怪的交流方式。
仿佛那片沉默的空间,就是他们之间一种独特的语言。
汪灿绝不会承认,更不会去深究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变化。
在这汪家基地里,这个飘忽不定,目的不明的女鬼,竟成了他唯一一个可以短暂卸下所有伪装和戒备的对象。
无论她是福是祸,是陷阱还是奇遇,她的存在本身,都像一束强行穿透厚重铅灰色云层,带着诡异波长的光。
哪怕这光本身可能代表着扭曲、危险、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