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的手心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暖烘烘的。这对一向体寒、手脚冰凉的哈利来说实属罕见。这热度甚至传递到了汤姆被他紧握的手中，让那孩子的手也难得地暖和起来。然而，这温度对汤姆而言，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黏在他的手掌上，烫得他皮肉生疼，仿佛要在骨头上烙下一个屈辱的印记。
按照汤姆长久以来精心扮演的“剧本”，面对哈利这种亲昵的举动，他应该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依赖”，用温顺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去放大哈利的怜爱，从而攫取最大的利益。然而，这一路走来，汤姆异常地沉默。他什么也没做，既没有挣脱，也没有迎合。
*他突然不愿意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心底。无论他演得多么完美无缺，多么像一个感恩戴德、渴望温暖的孩子，哈利·波特始终是这样。表面是温和包容的养父，内里却筑着高高的围墙，对他严防死守。孩子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边这个汗涔涔的青年，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充满嘲讽的轻笑。
一股涩涩麻麻的感觉，像滚烫的油，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瞬间浇灌在压抑已久的怒意之上，让它“腾”地一下熊熊燃烧起来。口腔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腥甜得如同鲜血。*哈利·波特……* 汤姆在心底冷笑，*你也是个顶级的演员啊。* 扮演着慈父的角色，背地里却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一样防备。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应该“回报”这份精彩的表演，演得更卖力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几乎要失控的狰狞表情，努力让嘴角重新挂上那副惯常的、带着点依赖和温顺的微笑。
“两间房间。”哈利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对吧台后那个弯腰驼背的老汤姆说道。
老汤姆头也没抬，用沙哑的嗓音报出价格：“十银西可。”
哈利明显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那个瘪瘪的口袋，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听起来数量可怜。他仔细数了又数，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只有八枚银西可和几个不值钱的铜纳特。
“呃……”哈利抓了抓他那头本就乱糟糟的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老汤姆笑了笑，试探着问，“我能用麻瓜的纸币付款吗？”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老汤姆这才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俩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被拒绝得如此干脆，哈利脸上讪讪的，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住一间吧。”一直安静站在哈利身后的汤姆突然开口了，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提出一个最实用的解决方案，又像是生怕错过这次留在魔法世界的机会。
哈利像是被点醒了，连忙“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五枚银西可，放在吧台上。
“钱不够。”老汤姆慢悠悠地给旁边另一位客人倒了杯黄油啤酒，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瞥了一眼吧台上那几枚可怜的银币。
“啊？”哈利愣住了。
“一间房，六银西可。”老汤姆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言下之意，刚才报的两间十银西可，已经是“优惠价”了。
哈利失笑，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他连忙又从口袋深处抠抠搜搜地摸出最后一枚银西可，凑齐了六枚，推了过去。
***
巫师旅馆的房间，确实比麻瓜旅馆舒适得多。空间扩展咒让小小的门后别有洞天，保温咒驱散了初春夜晚的寒意，整个房间干燥而温暖。
走了一整天的路，即使是成年人也难免疲惫，更何况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汤姆安静地躺在靠墙的那一侧，呼吸均匀，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哈利坐在床边，借着床头柜上昏暗的灯光，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庞。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孩子精致的五官轮廓，几缕黑发被汗水濡湿，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哈利忍不住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那几缕湿发撩开。
*只有在这种时候……* 哈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只有在汤姆毫无防备地沉睡时，他才能暂时卸下心头的沉重枷锁，放下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警惕和忧虑，真正地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细细地、毫无保留地端详。看着那安静的睡颜，年轻人骨子里那点顽劣又冒了出来。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轻轻扯了扯汤姆的嘴角，试图做出各种滑稽的形状。直到睡梦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不适，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点不满的呓语，哈利才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松开了手，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做坏事被抓包般的笑容，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带汤姆来巫师界……这个决定对吗？哈利心里其实没有答案。他不敢带他来，却又无法抗拒那份想让这孩子找到归属感的冲动。他害怕的东西太多了——害怕他在丽痕书店琳琅满目的书架间，偶然瞥见“黑魔法”三个字时眼中闪过的异样光芒；害怕他好奇之下误入翻倒巷那个藏污纳垢之地；害怕……其实，哈利苦涩地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历史重演，什么都没能改变。他只是……自私地希望，那个注定的、走向黑暗的进程，能再慢一点，再慢一点。让他多一点时间，去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也许是我太冲动了。* 哈利无声地叹息。他只是太想让汤姆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在踏入对角巷的那一刻，找到那份“原来我不孤单，原来这是我的世界”的震撼和归属感，不再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小心翼翼地确认：“我们真的……不是怪物吗？”
然而，七十多年后的未来，那个阴冷、残忍、力量日益恐怖的伏地魔，如同一座巨大的阴影，时刻提醒着哈利时间的紧迫。这让他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力不从心。他苦笑着，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无限眷恋地，再次揉了揉孩子柔软的黑发。
一个更深的恐惧陡然攫住了哈利的心脏：*当那一天真的到来，当他不得不站在汤姆——不，是伏地魔——的对立面，挥动魔杖决一死战时……他还能，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敌人那样，毫不犹豫地下手吗？*
***
黑暗中，汤姆紧闭着双眼，努力维持着平稳悠长的呼吸，感受着头顶那只手传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温暖触感。
孩子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安睡”的假象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脏，正因哈利那无声的叹息和指尖的颤抖，而涌动着更加晦暗不明的暗流。那温暖的抚摸，此刻更像是一把钝刀，在他精心构筑的防御上，划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