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道之外的天光,刺得人眼角微微发酸。
清冽的山风裹挟着松针与湿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与矿洞内那股硫磺和焦灼的味道截然不同,仿佛一脚踏出了阴曹,重返人间。慕容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腔中那股沉闷压抑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些。霍影魅紧随其后,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抬手将几缕碎发掠到耳后,目光眺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山的路比预想中更为崎岖,碎石遍布,偶有湿滑的青苔。或许是心境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边缘,需要格外的小心。几次险些滑倒,都被反应敏捷的霍影魅不着痕迹地搭了一把。
天水郡的轮廓在望,那份属于人间的喧嚣逐渐清晰。炊烟袅袅,犬吠鸡鸣,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份鲜活气。然而,这份喧嚣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此刻无人知晓。
他们并未直接奔向温泉,而是先入了郡城。绘制符咒,朱砂黄纸自不必说,霍影魅记忆中那札记上还提及了几味特殊的辅材,比如七年以上的老山参磨粉,或是某种特定的蛙类唾液,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札记的主人,口味倒是独特。”慕容澈看着霍影魅列出的清单,上面几味药材的名字古怪得很。
霍影魅面无表情:“管用就行。”
天水郡的街市依旧繁荣,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比之上次来时更多了几分热闹。烤馕的焦香、药材的微苦、牲畜的腥膻,混杂着尘土的气味,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粗砺的世俗画卷。他们在一家药铺采买朱砂,霍影魅为了一钱朱砂的成色与那留着山羊胡的掌柜争执了半天,最后硬是少付了三文钱,看得慕容澈有些目瞪口呆,这位姑娘杀价的本事,倒是不输她的身手。
就在慕容澈目光扫过一排杂货摊,思索着是否需要补充些火折子以备不时之需时,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卦摊,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卦摊简陋得有些寒酸,一张破旧的桌案,桌面坑坑洼洼,一把缺了腿的板凳用几块砖头垫着。摊主是个形容枯槁的老者,面容如同风干的橘皮,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像是能吸走人的魂魄,让人不敢久视。
寻常卦摊多摆些签筒、龟甲、铜钱、梅花易数之类的物件。此人的桌案上,却只摊开着一幅手绘的舆图,连个遮雨的棚子都没有。那舆图线条粗犷,用的是最寻常的墨笔,辨认之下,竟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兰州府仓门巷一带的详细街道图。
更让慕容澈心头猛地一跳的是,图上某处,用鲜红的朱砂,重重圈出了一个标记,旁边用蝇头小楷赫然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小字——“妖怪巢穴”。
兰州?妖怪巢穴?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慕容澈的心上。他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眉头紧锁。
霍影魅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怔。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与浓浓的警惕。这老者,透着古怪。
那老者仿佛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注视,依旧垂着头,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摩挲,像是在感受那图上每一条街道的脉络。
就在慕容澈按捺不住,准备开口询问之际,老者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抬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便多了一张巴掌大小的黄符纸。他手臂微抬,径直将那符纸递向慕容澈。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仿佛慕容澈必然会接,也必须接。
慕容澈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符纸。入手微凉,质地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陈旧气味。
符纸正面,用黑墨勾勒出一个狰狞的妖怪,獠牙外翻,利爪如钩,正贪婪地啃噬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心。画风虽然简陋,甚至有些稚拙,但那股凶戾与怨毒却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心头发堵。
他将符纸翻过。
背面,一行细密却遒劲有力的小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其上——
“仓门巷下水道,怨气通地脉。”
短短九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慕容澈脑海中轰然炸开!
怨气。地脉。又是地脉!
从天水郡矿山的“地火精魄”异动,到这远在兰州的所谓“妖怪巢穴”,竟然都与这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地脉牵扯不清!难道这世间的异变,都源于此?
“前辈……”慕容澈只觉口中干涩,刚要开口细问。
那被称为诸葛渡厄的老者却摆了摆手,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空洞而悲悯,仿佛看透了世间无数的苦厄轮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只是透过慕容澈,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嘴唇动了动,终究未发一言。
只是深深地看了慕容澈一眼,那眼神中蕴含的信息太过复杂,有警示,有期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无奈?
随后,他便重新低下头,继续摩挲着那张兰州府的舆图,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仿佛慕容澈和霍影魅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周遭的喧嚣依旧。货郎的吆喝,顽童的嬉闹,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声声入耳,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慕容澈握着那张薄薄的符纸,却感到它重如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种更为深沉的寒意,从脚底板缓缓升起,沿着脊柱,一点点侵蚀着四肢百骸。他原以为天水郡之事已是天大的麻烦,未曾想,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兰州仓门巷,又冒出了一个更为诡谲的“妖怪巢穴”。
“地火养民,不可妄取……”
那枚“地火令”上的古篆再次浮现心头,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此刻,这句箴言似乎又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含义。妄取的,或许不仅仅是地火。还有那些因怨念而生的,更为可怕的东西。
霍影魅也看到了符纸上的内容,她秀眉紧蹙,俏丽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地打量着那老者。
“这老人家……是何方神圣?他怎会知道这些?又怎会平白无故给你这个?”她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和探究。这事处处透着蹊跷,让她不得不防。
慕容澈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卦摊。
卦摊依旧。老者依旧。
仿佛一个亘古不变的符号,镶嵌在这喧嚣的尘世之中,冷眼旁观着一切的发生与消亡,等待着某个特定的人,送出某个特定的讯息。
“先不管他是谁,”慕容澈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有些沙哑,“兰州之事,怕是与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脱不了干系。”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符纸,上面的字迹仿佛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正在缓缓蠕动。
霍影魅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先解决天水郡的麻烦。若真如这符上所言,怨气通地脉……那这天下的地脉,究竟还藏着多少这样的‘妖怪巢穴’?”
她的话让慕容澈心中又是一沉。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只觉得前路越发叵测,肩上的担子,也越发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