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陌离苍老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愈发深邃。
那份所谓的“黄泉路引”,入手粗糙,并非寻常纸张。它是一片不知经过何种秘法炮制的羊皮,皮质坚韧却透着死气,边缘因岁月侵蚀而卷曲发黄。上面用一种类似血液干涸的暗红色颜料,描绘着无数扭曲盘结的纹路,细看之下,那些纹路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又似某种未知的古老文字,隐约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走向。
慕容澈接过路引,指尖触及羊皮的瞬间,一股刺骨的阴冷之气便顺着皮卷直透肌肤,钻入经脉,让他手臂不由自主地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感觉,比握着一块深冬的寒铁还要阴寒几分。他将那份沉甸甸的嘱托与这诡异的路引一并小心收入怀中,羊皮贴着胸口,那股寒意竟也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黄河滩涂,一望无际,灰蒙蒙地延伸至天际。
苍凉的北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与沙尘,打在脸上微微刺痛。风声呜咽,时高时低,像是无数冤魂在这片亘古的土地上低泣。天色始终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随时都会倾塌下来,将一切都吞噬。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河水泥腥味,混杂着腐殖质的特殊气味,钻入鼻腔,令人胸口阵阵发闷。慕容澈取出怀中的“黄泉路引”,那羊皮上的暗红纹路,在靠近某个特定方向时,竟会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幽光,光芒黯淡,明灭不定地指引着方向。
他依据这诡异的指引,在广阔荒凉的滩涂上艰难跋涉。脚下的淤泥湿滑黏腻,一脚踩下便深陷进去,拔出时又带起大块泥浆,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四周除了永无止歇的风声,便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跋涉时发出的“噗嗤”声响。这滩涂安静得可怕,连一声鸟鸣虫叫也无,仿佛是片被生灵遗弃的死地。他不禁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未知危险。
不知在泥泞中跋涉了多久,双腿早已酸麻不堪。当最后一丝天光即将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之际,路引上的幽光骤然强盛了一瞬,随即彻底黯淡下去。慕容澈心中一凛,抬头四顾,发现在前方不远处,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拨开比人还高的芦苇,艰难地向深处走去。芦苇叶边缘锋利,不时划过他的手背和脸颊。终于,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他寻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坟。
坟包极为低矮,几乎与地面齐平,若非那幽光最后的指引和刻意搜寻,极易错过。坟前立着一块残破的墓碑,厚厚的青苔几乎将整个碑面覆盖。
慕容澈拨开垂落的芦苇,蹲下身,用手指刮去碑上的青苔与污泥。墓碑的石质粗劣不堪,上面的字迹也因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而模糊不清,他仔细辨认良久,才勉强认出“拓跋氏之墓”几个大字。
就是这里了。他心头微沉,起身绕到墓碑之后。
碑后,竟也刻着一行字。这行字比正面的碑文要清晰许多,也更加深刻,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用尽了刻字之人的全身力气,深深刻入石中。
“生不配同衾,死必同穴。”
八个字,带着一股凌厉之气,狠狠撞入慕容澈眼中。他瞳孔骤然一缩,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一股浓烈至极的执念,夹杂着不甘与怨怼,扑面而来。
这与闻人陌离口中那个为了仕途,不惜活祭发妻的凉薄之徒拓跋离魂,形象似乎……有些出入。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疑窦丛生,但他并未在此刻深究,当务之急是确认棺中之物。他从随身行囊中取出折叠的工兵铲,展开,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开始在坟前挖掘。
黄河滩涂的泥土异常松软湿润,但也因此格外沉重黏稠。每一铲下去,都像是陷入了泥沼,拔出时需耗费不小的力气,铲头上尽是黑褐色的泥浆。
他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苦干。汗水很快便浸湿了贴身的衣衫,又从额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四周静谧,只有工兵铲切入泥土的“噗嗤”声和泥土被翻起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亮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中天,惨白清冷的光华穿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这片死寂的滩涂上,也照亮了慕容澈被汗水浸湿、沾染了泥点的脸庞,神情专注而凝重。
不知挖了多久,也不知翻了多少泥土。
“铿!”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自地下传来,铲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慕容澈动作一顿,心跳骤然加速。是棺木。
他放下工兵铲,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棺木四周的泥土。很快,一具样式简陋的薄皮棺材显露出来。棺木的材质极差,只是几块粗糙的木板钉合而成,部分已经腐朽不堪,散发着浓郁的霉味和土腥气。
慕容澈屏住呼吸,将工兵铲的扁头楔入棺盖缝隙,用力一撬。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棺盖松动了。他伸手,缓缓推开棺盖。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然而,在这股腐臭之中,竟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某种干枯花朵的奇异香气,两者混合在一起,诡异至极。
他探头向棺内望去,月光照亮了棺中景象。
棺内,并非他预想中的那具女尸,更没有所谓的《黄河阴婚契》正本。
只有一具保存尚算完整的男性骸骨,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腐烂的布料。
骸骨的姿势有些奇特。其左手紧紧地握着一束早已干枯发黄的断发,发丝细软,虽然失去了光泽,但依稀能辨认出属于年轻女性。那断发被骸骨攥得极紧,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慕容澈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骸骨的右手。那只枯骨嶙峋的右手中,同样紧紧攥着一物——那是一卷残破的纸张,边缘已经撕裂,纸面也皱巴巴的,像是曾被人盛怒之下狠狠揉搓过,之后又竭力想要将其抚平,却徒劳无功。
慕容澈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从那冰冷的指骨中,将那卷纸张一点点抽离出来。纸张脆弱,他动作轻柔,生怕将其彻底损毁。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将纸卷在膝上轻轻展开。
那是一份婚契。
一份……被从中撕成两半,又被人用粗劣的手段勉强粘合,却依旧裂痕宛然的婚契。
婚契上的墨迹虽已黯淡,但右侧新郎落款处的“拓跋离魂”四个字,以及左侧新妇落款处的“独孤沧溟”三个字,依旧清晰可辨。
慕容澈拿着这份撕裂的婚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不是在衣冠冢,而是真的挖出了一具棺材,一具属于拓跋离魂的棺材!
原来,拓跋离魂当年竟是悔婚了!他亲手撕毁了这份婚契!
他没有将独孤沧溟沉入黄河。
那……闻人陌离所说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老人家弄错了,或者……刻意隐瞒了什么?
可如果他悔婚,为何这墓碑上会刻着那般执拗的“生不配同衾,死必同穴”?为何他又会手握独孤沧溟的断发与这撕毁的婚契,最终却这般凄凉地葬身于此,连个像样的棺椁都没有?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冲击着他的认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落回棺中的骸骨。他仔细观察着每一寸骨骼,很快便发现了异常之处:这具骸骨的骨骼,特别是在较大的关节连接处,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暗青色,仿佛曾被某种剧毒长期侵蚀,或是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剧烈痛苦。
诅咒!
慕容澈脑海中蓦地闪过这两个字。
拓跋离魂悔婚,撕毁了与“河伯”的契约,因此触怒了那邪异存在,遭受了可怕的诅咒,最终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这具透着诡异青色的骸骨,以及这被撕毁的婚契,便是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