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会议室的日光灯管滋滋响着,照亮了墙上“共建美好家园”的标语。苏晚晚的轮椅停在长桌最前端,面前摆着那本磨毛边的老账本,樱花标本从翻开的页面里露出半片粉白,像只试图展翅的蝴蝶。
“这棵树挡了消防通道。”穿蓝色工装的施工队队长敲了敲图纸,红笔圈出的樱花树位置正对着单元楼后门。樱时攥紧了手里的请愿书,纸上的年轮图被她捏出褶皱——她特意在每个年轮里画了小图案:1998年的树苗、2005年的修表摊、2013年的许愿牌,还有去年太奶奶教她认齿轮时掉在地上的樱花发卡。
“张队长,这树栽了四十年。”沈墨翻开父亲的修表笔记,掉出的不仅有当年的便签,还有片压得极薄的樱花——那是苏小蝶大学毕业那年,他们在树下拍毕业照时落进笔记的。“当年我爸参与过小区绿化,这棵树是他和我妈亲手栽的,树根底下还埋着个铁皮盒,装着老邻居们的旧物。”
后排传来窸窣的议论声。住在302的王奶奶推了推老花镜:“可不是嘛,我还记得晚晚当年大着肚子,还蹲在树下给树苗浇水,小星总说‘树和人一样,得喝干净的雨水’。”她指了指苏晚晚轮椅扶手上的樱花木纹路,“这扶手还是小星用树杈改的,我家那把藤椅的扶手,也是他帮忙修的。”
施工队的小刘忽然举起手机:“我查过,这树没挂古树名木牌,按规定……”话没说完,就被樱时打断:“可是它有‘记忆牌’!”小女孩掏出平板电脑,点开沈墨帮她做的相册——2008年雪灾,小星带着沈墨给树裹草绳;2016年台风,苏小蝶和社区志愿者用竹竿支起倾斜的主枝;去年冬至,苏晚晚坐在树下教孩子们用樱花瓣拓印齿轮图案。“你看,每道伤疤都是故事。”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拎着菜篮子的李阿姨闯进来:“我支持留树!我家孙子从小到大的生日照都在树下拍的,去年考上重点高中,还在树上挂了红丝带。”她抖了抖菜篮,露出底下压着的旧照片——襁褓中的婴儿被放在樱花树下的婴儿车里,年轻的李阿姨旁边站着穿工装的小星,正笑着调整婴儿车的遮阳棚。
网格员小陈翻了翻手里的居民意见表,抬头时目光落在苏晚晚的账本上:“奶奶,您这本子……”老人指尖划过1998年的植树记录,忽然轻笑一声:“那年小星总说,树长得比表慢,可表走得比日子快。你看,这树都这么粗了,我账本里的人啊,有的走了,有的老了,可每次坐在树下,就觉得时间还在这儿打转呢。”
窗外忽然飘来阵细密的太阳雨,阳光穿过会议室的玻璃窗,在樱花标本上投下光斑。樱时看见太奶奶的银发在光里闪着碎金,像极了去年春天她给樱花树拍照时,花瓣落在老人头上的样子。她悄悄把祖父的旧镊子塞进请愿书里——那是小星用过的工具,镊柄上的“晚”字,此刻正贴着“保留樱花树”的签名栏。
散会时,施工队队长忽然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樱时画的年轮图:“小姑娘,你画的这个齿轮……”“是爷爷修表的齿轮呀!”樱时眼睛发亮,“太奶奶说,树的年轮就像表的齿轮,一圈圈合着日子走,要是砍了树,就像拆了表的齿轮,时间就乱了。”
当晚,社区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有人发了张老照片:二十年前的樱花树下,一群孩子围着小星的修表摊,桌上摆着拆成零件的旧闹钟,樱花花瓣落在齿轮堆里。李阿姨跟着发了段视频:苏晚晚坐在树下,用枯枝教几个孩子画樱花,轮椅旁的工具箱开着,露出半块刻着“星”字的修表垫板。
凌晨一点,樱时被手机震动吵醒。点开社区群,发现顶置了条新公告:“关于3号楼前樱花树的处理意见——经居民代表协商,拟调整改造方案,为树木预留生长空间,并设立‘社区记忆树’展示角。”她蹭地坐起来,看见床头的旧工具箱开着条缝,里面的樱花标本被夜风吹得翻页,露出祖父小星泛黄的字迹:“树会记住风的形状,人会记住树的年轮。”
窗外的樱花树在夜风中轻晃,某片即将掉落的花瓣忽然被雨丝托住,慢慢飘向二楼的窗台——那里摆着樱时的笔记本,扉页的樱花树下,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沈墨的笔迹:“所有被记住的时光,都会在树的褶皱里,长出新的春天。”
苏晚晚躺在隔壁房间,听见窗外的雨声,忽然伸手摸向枕头下的老怀表——那是小星留下的,表盖内侧刻着的“晚”字,此刻正贴着她掌心的纹路。她忽然轻笑出声,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春天,小星蹲在泥地里栽树苗,抬头时睫毛上沾着土,却说:“等树长大了,咱们的故事,就有地方藏了。”
晨雾漫进楼道时,樱时发现请愿书最底下多了页新纸,是太奶奶用颤巍巍的手写的:“致未来的邻居:若你看见这棵树,请替我们数一数,它又多了几道年轮。那些藏在花里的、齿轮里的、账本里的日子,都是我们留给这棵树的,没写完的信。”
她把纸折成小樱花的形状,塞进祖父的旧工具箱。箱子最底层,躺着1998年的植树登记卡,背面的“时光慢些走”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铅笔字,是苏小蝶的字迹:“时光从没慢过,但幸好,我们有树,有彼此,有藏在年轮里的,永不褪色的春天。”
风掀起窗帘,晨光里,樱花树的影子正慢慢爬上墙面,像幅会生长的画。樱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动静,探身望去,看见施工队的张队长正和几个工人搬开堆在树下的砖块,有人手里拿着卷尺,在树周围画着新的规划线——那圈线,比原先的消防通道,宽出了整整一棵樱花树的距离。
而在那棵树的枝桠间,去年樱时挂的许愿牌正轻轻摇晃,木牌上的“希望樱花永远开”,此刻被晨光镀上金边,像句被时光小心接住的,永远不会凋零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