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刺耳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叹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混合着一股冰冷刺骨、令人作呕的浓烈腥气——浓重的血腥、羊水的腥膻、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如同腐烂内脏混合着铁锈的腐败气息——如同粘稠的潮水,猛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瞬间将张婆子枯瘦的身影彻底吞没!
“呃!” 张婆子被这股冰冷腥臭的怪气冲得一个趔趄,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她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怀里那个散发着微弱草药味的灰布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门外,陈二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后退的脚步声,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门内,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没有呜咽。
没有啼哭。
没有指甲刮门板的索命之音。
只有一片粘稠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的绝对黑暗,以及那无处不在、冰冷刺骨的腥臭气息。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湿冷,如同置身于深埋地底的墓穴。
张婆子枯瘦的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残烛。极致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陈老拐那句“只看该看的”和陈二那充满死亡威胁的嘶吼,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她的心神,也勒住了她最后一点逃生的本能。
进!必须进去!看清楚了才能活命!只看该看的!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在她混沌的脑海里疯狂回响。她哆嗦着,用那只枯瘦如鸡爪、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伸进灰布包里摸索。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一把生锈的小剪子?)和粗糙的布片(干净的旧布?),最终,摸到了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一截短短的白蜡烛,还有一块用油布包着的火石火镰。
黑暗中,火石撞击火镰的清脆“嚓嚓”声,如同垂死心脏的微弱跳动,显得格外突兀、惊心。每一次撞击,都迸发出几点细小的、转瞬即逝的火星,短暂地照亮张婆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布满皱纹的惨白老脸。火星落在浸了硫磺的绒引上,冒起一缕极淡的青烟。
“嚓!嚓!嚓!”
终于!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在绒引上艰难地跳跃起来!
张婆子颤抖得更加厉害,枯瘦的手指几乎捏不住那截短小的白蜡烛。她小心翼翼地将蜡烛凑近那点微弱的火苗。烛芯接触到火焰,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轻响,随即——
一团小小的、昏黄摇曳的烛光,在张婆子颤抖的手中,艰难地亮了起来!
微弱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探出水面的指尖,瞬间撕开了门内浓稠的黑暗,照亮了张婆子身前一小片区域。
光线所及,是凹凸不平、沾满污渍的泥土地面。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飞舞的微尘。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张婆子死死攥着那根救命般的蜡烛,枯瘦的手剧烈颤抖着,带动那点微弱的烛光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无数扭曲跳动的巨大鬼影。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老眼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她强迫自己移动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朝着屋内唯一的土炕方向挪去。
烛光艰难地向前推进。
土炕的轮廓在昏暗中显现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土炕边缘垂落下来的一角布料。
猩红!
深褐近黑、湿漉漉、破烂不堪的猩红嫁衣!
正是阿芸被塞回这死屋时穿的那一身!
布料下方,一只沾满干涸泥污和暗红色污渍的、苍白纤细的手,无力地垂落在炕沿外。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那只手一动不动,冰冷得如同玉石。
张婆子的心脏猛地一抽!烛光剧烈摇晃!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向上移动,极其缓慢地。
烛光艰难地攀上土炕,照亮了炕上的景象。
阿芸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没有垫褥,只有一层薄薄的、沾满了污渍的稻草。她身上依旧裹着那身破烂湿透的深红嫁衣,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更加污浊、更加绝望的暗褐色。头发散乱如同枯草,湿漉漉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那张脸,比张婆子记忆中任何一次见到都要可怕!没有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乌紫,微微张着,却没有任何气息进出。眼窝深陷,眼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僵死的蝶翼,覆盖在毫无生气的脸上。整个人如同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穿着猩红裹尸布的冰冷人偶。
最令人惊悚的,是她那曾经高高隆起的腹部!
此刻,那巨大的、恐怖的隆起……消失了!
破烂湿透的深红嫁衣下,小腹的位置变得平坦、甚至有些干瘪!湿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清晰的肋骨轮廓。只有那衣襟上大片大片深褐色、几乎发黑的污渍,以及周围稻草上浸染开的、更大片的、同样深色的湿痕,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事情。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张婆子全身!阿芸…死了?还是…只是昏死过去?那…那“东西”呢?!
就在这时!
张婆子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土炕最里面、紧贴着冰冷土墙的角落!
一团东西!
一团用同样破烂、沾满污秽的深红色布料(似乎是撕下来的嫁衣下摆)勉强包裹起来的、小小的……襁褓?!
那团“襁褓”正在极其轻微地……蠕动着!
非常缓慢,非常细微。像一只在粘稠液体里艰难挣扎的幼虫。伴随着这微弱的蠕动,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初生血腥和羊水腥膻的气息弥漫开来。
找到了!
就是它!
那发出非人啼哭的“东西”!
张婆子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胸腔!陈老拐那句“只看该看的!管好眼睛!”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她脑海里疯狂尖啸!
不能看脸!
不能看眼睛!
只看…只看该看的!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强制力,死死钉在了那团蠕动的、深红色“襁褓”的边缘!
靠近她这一侧,“襁褓”破烂布料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小手。
极其小,极其粉嫩的一只小手。
五个小小的指头蜷缩着,皮肤是初生婴儿特有的那种娇嫩的粉红色,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指甲盖小小的,圆圆的,泛着健康的珍珠光泽。指关节处还有小小的、可爱的肉窝。它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无意识地抓握着空气。
这…这分明就是一个…正常婴儿的小手?
张婆子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看到这只粉嫩小手的瞬间,如同被用力拉扯到极限又骤然松弛的弓弦,猛地……松懈了一丝!
正常?
是正常的?
只是哭声怪了点?只是…只是阿芸这女娃命苦?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荒谬的、近乎劫后余生的侥幸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草,悄然攀上了张婆子被恐惧冻结的心头。紧绷的肌肉似乎也放松了一点点,一直颤抖得几乎要熄灭的烛光,也随之稳定了那么一丝丝。
就是这一丝松懈!
就是这片刻的心神摇曳!
在求生本能和强烈好奇心的双重驱使下,在确认了那“小手”似乎“正常”之后,张婆子那被强制束缚的目光,如同挣脱了无形锁链的囚徒,完全不受控制地、本能地、极其短暂地……
向上滑了一下!
视线越过了那只粉嫩的小手,越过了破烂深红襁褓的褶皱,猝不及防地……
撞上了襁褓上方,那本该是婴儿脸庞的位置!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映入她浑浊老眼的……
不是粉嫩的婴儿脸颊!
不是紧闭或睁开的、属于人类婴儿的眼睛!
甚至不是任何她接生几十年所能想象的、任何畸形或病变的器官!
那里……只有两团!
深不见底!缓缓旋转的!幽暗雾气!
如同两个微型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深渊!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眼睑!只有纯粹的、浓稠得如同实质的、仿佛由最深沉夜幕和最古老怨念凝聚而成的……虚无!
那两团幽暗的雾气,在烛光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旋转着!每一次微弱的旋转,都仿佛在吸收着周围的光线,让本就昏黄的烛光变得更加黯淡、摇曳不定!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亵渎生命法则的视线,仿佛透过那两团旋转的幽暗雾气,直接投射出来,瞬间攫住了张婆子的灵魂!
“嗬——!!!”
一声短促、尖利到完全失声的抽气,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的濒死悲鸣,猛地从张婆子干瘪的胸腔里挤了出来!
恐惧!
一种超越了人类理解极限的、纯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终极恐惧,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的每一寸神经!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维瞬间被冻结、粉碎!
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仰!
那只一直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的、象征着唯一光源和微弱希望的白蜡烛,随着她身体的剧震和那只枯瘦手臂的彻底失控,猛地脱手而出!
蜡烛在空中划过一道昏黄的、绝望的弧线……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入灰烬的声响。
烛火……熄灭了!
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源,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土屋里,重新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粘稠冰冷的绝对黑暗!
只有张婆子那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无尽惊骇的抽气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烈的腥臭中,激起一圈微弱而绝望的涟漪……
随即,便是更深沉、更粘稠、更令人心胆俱裂的……
死寂!
门外,几步之遥的泥地里,一直死死盯着那道黑洞洞门缝、身体抖得像筛糠的陈二,在烛光熄灭、黑暗重新降临的瞬间,猛地听到门内传来那一声短促、尖利、充满了极致惊骇的抽气声!
他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一颤!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