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在破庙漏风的窗棂下摇曳,将陈墨伏案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墙上蛰伏的鬼魅。他面前摊开着那本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灵异诡谈录》,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渗入骨髓。纸页泛着陈旧的黄,唯有关于“山神子嗣(未命名)”的那几行字,墨色深得发乌,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粘稠感,仿佛随时会渗出暗红的血珠。
他在梳理,在总结,在试图更清晰地掌控这源于自身笔端、如今却已失控蔓延的恐怖造物。目光在“状态:活跃(离巢)”和“规则:直视其目者,自毁双目”的字句上反复逡巡,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纸面。每一次触碰,那源自无名荒坟墨锭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便如毒蛇般顺着手臂蜿蜒而上,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刺痛。
“代价…规则…” 陈墨低声呢喃,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想更精确地界定这怪物的行为逻辑,寻找可能的弱点,或者至少,理解它每一次行动带来的“收益”——那些涌入他体内的、名为“命元”的生命燃料。
意念微动,集中在那冰冷的墨字之上。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向后翻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最终,停在一页边缘染着暗褐色污渍的空白处。墨迹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开始在纸面上扭曲、蠕动、重组,凝聚成一个新的条目:
【关联个体回溯:阿岩(状态:死亡\/疯狂)】
字迹浮现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猛地从书页中冲出,并非声音,也非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粗暴、裹挟着极致绝望与疯狂的情绪碎片,狠狠撞进陈墨的脑海!
“呃——!” 陈墨闷哼一声,身体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眼前的油灯火苗瞬间拉长、扭曲,化作一片混沌的光晕。破庙的土墙、漏风的窗棂、摇曳的蛛网……一切现实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面布满铜绿的、边缘残破的镜片。镜面污浊不堪,倒映出的景象模糊、扭曲,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粘稠的血水。
他,或者说,他被迫代入的“视角”,正死死盯着那镜中的倒影。
镜中,是一张婴儿的脸。
青灰色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底下是蛛网般密布、疯狂搏动的紫黑色血管。那根本不是人类婴儿应有的肤色与生机,而像是深埋地底多年、被阴寒湿气浸透的尸骸。五官的轮廓依稀可辨,小巧的鼻子,微张的嘴……然而,本该镶嵌着清澈眼眸的地方——
是两团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
那并非空洞,而是某种活着的、缓缓旋转的“虚无”。它们没有边界,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的核心深处,似乎潜藏着亿万星辰寂灭后的尘埃,又像是通往无间地狱的冰冷入口。一种无法用人类语言形容的“注视感”穿透了镜面,并非来自视觉,而是直接烙印在灵魂之上!那是超越猛兽、超越天灾、超越所有已知恐怖的,源自存在本身的绝对恶意与漠然!它否定着生命的意义,嘲笑着情感的脆弱,仅仅“存在”本身,便构成对一切生灵认知根基的亵渎与毁灭!
“嗬…嗬……” 陈墨的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死死攥住,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胸腔。这不是恐惧,这是灵魂在尖叫着试图逃离这不可承受之“知”!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无尽深渊的边缘,脚下是名为“疯狂”的永夜,那漩涡般的“眼睛”只需轻轻一瞥,便能将他存在的根基彻底碾碎成齑粉!
就在这灵魂即将被彻底冻结、撕裂的临界点,镜中视角猛地抬起!
不再是婴儿的脸,而是……一张倒映在晃动井水中的、属于阿岩的脸!
那张曾经坚毅、饱含愤怒与深情的脸,此刻已沦为地狱的画卷。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窟窿!浓稠的血液混合着破碎的晶体组织,如同两条蜿蜒的血泪,正顺着扭曲痉挛的脸颊汩汩流淌。然而,最令人魂飞魄散的,并非这自残的惨状,而是那窟窿下方,那咧开的嘴角!
一个空洞、僵硬、却带着某种极致“顿悟”后的、非人狂喜的诡异笑容!这笑容与陈老拐最后癫狂冲出祠堂时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仿佛在那一瞬间,阿岩窥见了某种宇宙间终极的、冰冷的“玩笑”,这“玩笑”碾碎了他所有的爱与恨、愤怒与希望,只留下这具被挖空双眼、烙印着荒诞笑容的空壳。他成了那终极恐怖的一个注脚,一个被彻底“污染”的、活着的墓碑。
井水的倒影剧烈晃动,画面破碎。
紧接着,是第三视角的碎片:暴雨如注的村口废井边。阿岩蜷缩在泥泞的血泊中,身体因剧痛和超越生理极限的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他沾满血污、指甲外翻的双手,依旧死死捂在脸上那两个恐怖的血洞上,仿佛想将那已经失去的空洞重新堵住,又像是想把自己彻底捂死。
然后,是一双沾满污泥、赤着的脚,无声地停在他身边。破败猩红的嫁衣下摆,湿漉漉地垂落,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正顺着衣角滴落,恰好砸在阿岩抽搐的手背上,晕开一小朵凄艳而绝望的花。
一只同样沾满污泥、骨节嶙峋的手伸了过来。食指的指尖,轻柔地、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情”,蘸取了阿岩脸上那温热的、流淌的鲜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苍白的指尖凝聚。
那沾血的指尖,缓缓地、稳定地,移向襁褓中那青灰色小脸的嘴边……
“不——!” 陈墨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桌案上弹起!动作之大,带翻了油灯。灯盏滚落在地,灯油泼洒,微弱的火苗挣扎了几下,倏地熄灭。
破庙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有那本摊开的《灵异诡谈录》,书页上关于阿岩的条目,在绝对的黑暗中,幽幽地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粘稠的暗红血光!像一只刚刚饱食了绝望与疯狂的邪眼,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它的主人。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细针,扎进陈墨每一个毛孔。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的声音在死寂的破庙里如同擂鼓。冷汗顺着额角、鬓角、脊背疯狂流淌,浸湿了衣物,带来刺骨的寒意。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将那酸腐的胆汁强行压了回去。
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的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来自书页的冰冷粘腻感。那寒意,与闪回画面中阿岩脸上血洞的触感、与蘸血指尖的触感、与漩涡眼眸的触感……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污染印记。
因果……
这就是他笔下随意勾勒的“山神娶亲”所结出的果!
阿芸空洞麻木的眼神,阿岩血肉模糊的狂笑,张婆子握着剪刀的冰冷尸体,陈老拐高举眼球的癫狂身影,赵木匠夫妇只剩人皮的头颅……还有那些在“秽雨”和鼓声中哀嚎、畸变、化为行尸走肉的村民……一张张扭曲绝望的脸,如同走马灯般在他因极度恐惧而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重叠、尖啸!
“是我…是我写的…” 陈墨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在黑暗中如同蚊蚋,却又无比清晰地在他自己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那曾经因“书写成真”而短暂涌现的、掌控命运的扭曲快感,此刻被冰冷的、粘稠的、名为“代价”的污血彻底淹没。
恐惧如潮水般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一种洞悉了自身行为本质后的、冰冷的绝望。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被恐惧驱赶的落魄书生。他是执笔者,是造物主,是这一切恐怖盛宴的源头厨师。那本《诡谈录》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将他与这无边血海紧紧捆绑的锁链。
黑暗中,他猛地伸出手,凭着记忆和那微弱血光的指引,一把抓住摊开的书页!刺啦——!
伴随着布帛撕裂般的刺耳声响,记载着阿岩结局的那一页,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下!
纸页脱离书册的瞬间,那粘稠的暗红血光骤然熄灭。破庙里重归彻底的黑暗与死寂,只有陈墨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他手中紧攥着的、那团冰冷而柔软的纸。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撕下的纸团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颗仍在微弱跳动、沾满污血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极其轻微的声音。
陈墨的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着,一点,一点,将刚才被他撕下、揉皱的那一页纸,重新展开、抚平。然后,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带着某种病态执拗的精确,摸索着书册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页……重新粘了回去。
纸页归位的刹那,书册封面那五个扭曲如灰烬构成的“灵异诡谈录”大字,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股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破庙外,夜风呜咽,穿过山林,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中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