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低矮、歪斜的土屋门板,在阿芸蹒跚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黑暗的瞬间,就被几条粗如儿臂的、带着树皮和木茬的沉重木杠,从外面死死顶住。
“哐!哐!哐!”
木杠撞击门板的闷响,在死寂的村巷里格外刺耳,如同敲响了丧钟。紧接着,是更粗粝的摩擦声——有人用沉重的石块和砖头,死死抵住了木杠的末端,确保它们纹丝不动。破败的窗户,同样被同样的木杠交叉封死,缝隙里胡乱塞满了枯草和破布,彻底隔绝了内外。
西头这间原本属于阿岩和阿芸的土屋,在第七日的傍晚,彻底变成了一口钉死的活棺材。
阿芸被锁在了里面。连同那身湿透沉重、深褐近黑、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猩红嫁衣,连同她那高高隆起、令人不敢直视的恐怖腹部,连同她空洞如同枯井的灵魂。
村子陷入了一种比暴雨倾盆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一种粘稠的、冰冷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死寂。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低压着,没有一丝风。潮湿闷热的空气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住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那间土屋深处的、若有若无的霉烂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没有鸟鸣,没有犬吠,甚至没有孩童压抑的啼哭。
所有门窗依旧紧闭,如同封死的墓穴。村民们像受惊的鼹鼠,缩在自己的巢穴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偶尔扫过西头方向,也如同被烫到般瞬间收回,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恐和……一丝隐秘的、被强压下去的窥探欲。
陈老拐那冰寒刺骨的禁令,如同最恶毒的符咒,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谁也不准靠近她!谁也不准看她的肚子!更不准请产婆!”
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具体的惩罚都更令人恐惧。它指向的,是比死亡更黑暗、更不可名状的恐怖。靠近那间屋子十步之内,仿佛就会沾染上无法洗脱的厄运,惊动沉睡的邪祟,引来灭顶之灾。
于是,一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十步禁区”,如同瘟疫的隔离带,严严实实地将那间低矮的土屋围在了中央。村巷空无一人,连平日里最胆大的野狗,都夹着尾巴,远远地绕开那片区域,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风吹过空荡荡的巷子,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那片死地一片荒凉。
只有每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铅云压得最低的时候,一个任务才会被无声地执行。
负责送饭的是村东头的张寡妇。她男人几年前进山打猎再没回来,平日里胆子最小,此刻却被推到了这恐惧的最前沿。没有选择。族长的命令,如同天条。
她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陶碗和一个干硬的杂粮饼子,如同抱着什么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脚步放得极轻、极快,几乎是在泥地上小步快跑,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东西”。她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珠子惊恐地转动,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空无一人的巷子,仿佛随时会有无形的怪物从阴影里扑出来。
离那间土屋还有十几步远,她就猛地停住了脚步!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前方那片空地,如同地狱的入口,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扇被木杠死死顶住的门,更不敢去想象门内那个穿着猩红嫁衣、腹大如鼓的身影。
她飞快地蹲下身,将粗陶碗和干粮放在冰冷的地面上——位置极其讲究,正好卡在“十步禁区”的边缘线上,一丝一毫都不敢逾越。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上面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饼子又黑又硬,如同石块。
做完这一切,张寡妇如同被恶鬼追赶,猛地直起身,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她的脚步在湿滑的泥地上踉跄着,好几次差点摔倒,却不敢有丝毫停顿。粗重的喘息混合着压抑的啜泣,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直到跑出老远,拐进另一条巷子,再也看不见那间土屋的轮廓,她才敢停下来,扶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第二天傍晚,她会再来。远远地,惊恐地瞥一眼昨天放置食物的地方。
粗陶碗通常是空的。
干粮饼子……有时还在原地,纹丝不动,被夜露打湿,变得愈发坚硬;有时……会消失不见。
看到空碗,张寡妇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一缩,脸色更白一分,仿佛那空碗证明了门内“东西”的存在和需求,带来了更深的恐惧。看到消失的干粮,她则会更加毛骨悚然,仿佛那东西不仅存在,而且……需要进食?她不敢深想,只是飞快地放下新的食物,重复着逃离的仪式。每一次放下食物,都如同在向深渊投下祭品。
恐惧在无声的死寂中,如同窖藏的老酒,无声地、剧烈地发酵。
最初是彻底的沉默。连私下里的窃窃私语都没有。陈老拐的禁令和那未尽的威胁,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但恐惧,终究需要出口。
流言,如同潮湿墙角悄然滋生的毒菌,开始在紧闭的门窗后、在灶台的阴影里、在田间地头的短暂交汇中,悄然滋生、蔓延、变异。
“张寡妇说…那碗稀粥,每天都喝得干干净净…” 一个妇人压低声音,对着油灯下纳鞋底的同伴说,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你说…她…她是不是…还…还饿?”
“饿?” 同伴的手猛地一抖,针尖扎进了指腹,渗出一颗血珠也浑然不觉,声音带着颤,“喝粥?那…那肚子里的…东西呢?喝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喻的恐怖,瞬间噤声。
另一个流言则更加具体、更加骇人。
“守祠堂的老赵头…昨晚巡夜,绕到西头那边了…” 一个汉子蹲在墙角,对着几个同样面色惊惶的同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他说…他听见了…”
“听见什么?” 有人急切地追问,声音也在抖。
“滴水声!” 汉子脸上肌肉抽搐着,“不是屋檐滴水!是…是从那屋子里传出来的!滴答…滴答…又沉又闷…就像…就像血滴在瓦盆里的声音!”
“血?!”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还有…” 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恐惧更甚,“他说…好像…好像还有指甲刮木头的声音…很慢…很轻…就在门板后面…刮…刮了一整夜…” 他模仿着那声音,手指在泥地上轻轻划过,发出“嚓…嚓…”的轻响,却让听的人头皮瞬间炸开!
“指甲…刮门板…?” 有人牙齿咯咯作响,“她…她想出来?”
“还是…还是她肚子里的‘东西’…想出来?”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问道。
无人能答。只有无边的恐惧在昏暗的灯光下无声地蔓延。流言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死寂的村落里无声地游弋、缠绕,将每一个人的神经勒紧、勒紧、再勒紧。
那间被木杠死死顶住的土屋,彻底成了村落的禁忌中心,一个散发着死亡与不祥气息的漩涡。它静静地矗立在西头,门窗紧闭,如同一个沉默的、怀着恐怖秘密的活坟。里面锁着的不再是阿芸,而是一个穿着猩红裹尸布、腹中孕育着未知恐怖、在死寂中滴答着不明液体的孤魂。恐惧在发酵,流言在滋生,如同腐烂沼泽里升腾起的、五颜六色却剧毒的瘴气,无声地侵蚀着这个濒临崩溃的村庄。
只有每天傍晚,张寡妇那惊恐万状、如同赴死般的放食仪式,以及第二天那空掉的粗陶碗或消失的干粮,如同定时敲响的丧钟,提醒着所有人——那“东西”,还在里面。
活着。
或者……以某种超出理解的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