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林的皮鞋跟刚碾过宴会厅的红地毯，就听见斜对角传来玻璃碰撞声。李主任的保温杯在大理石桌面上磕出脆响，杯盖掀开时，一缕混着酱香的热气飘出来——不是茶，是他总挂在嘴边的「内部特供酒」，据说窖藏年份比审批科的旧算盘还多两轮。
「高科长，坐这儿！」接待办的王干事扯着嗓门招呼，手指在圆桌边缘敲出「咚咚」声，「李主任特意留了主宾位，说您上次批的『粮油跨区调运函』，格式比他见过的所有文件都周正。」高小林看见李主任冲他笑，金丝眼镜片上反着水晶吊灯的光，镜片下方是两团常年喝酒喝出来的酡红，像两枚盖歪的公章。
上菜前的「暖场酒」是惯例。李主任拍了拍保温杯，声音突然放低：「今儿咱喝点不一样的——上个月去省里开会，领导给带的『审批九号』，全省就剩三箱，咱局占了半箱。」他打了个响指，秘书捧着红绸布包裹的酒瓶上前，瓶身上「内部特供 严禁外传」八个烫金字，比高小林办公室的公章漆还亮。「瞧见没？」李主任用钢笔尖敲了敲瓶身，「瓶底刻着审批编号，每一滴酒都过了九级流程，从制曲到装瓶，比你们批粮食仓储申请还严。」
第一杯酒敬「流程顺畅」。高小林盯着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想起去年在粮库看见的陈年老酒——装在塑料壶里，壶身印着「职工福利」，跟眼前这瓶刻着编号的「审批九号」比起来，像个穿补丁衣裳的叫花子。李主任仰头喝干，砸吧着嘴说：「这酒啊，就跟咱搞审批一样，得层层把关。你们猜怎么着？连酿酒的粮食，都是咱局下属粮库特供的『审批专用麦』，颗粒饱满得跟公章上的红漆似的。」
酒过三巡，李主任的领带歪到了锁骨。他开始讲「特供酒背后的故事」，说某次陪领导调研，在酒厂看见蒸馏塔上挂着「为审批服务」的横幅，「人家厂长说了，这酒是给咱机关干部『润喉批文件』用的，每一口都带着『流程温度』。」他拍着高小林的肩膀，酒气里混着烟味，「小高啊，你们审批科整天跟文件打交道，就得喝这种『有流程感』的酒，不然怎么保证公章盖得周正？」
高潮出现在上「清蒸鲈鱼」的时候。李主任突然晃着酒瓶站起来，保温杯早被扔在一边，酒液顺着瓶口往下滴，在桌布上洇出深色斑点，像极了高小林不小心戳破文件时的墨团。「咱当官的，讲究个『酒品即官品』！」他舌头有点打结，「这『审批九号』，就跟咱的官帽一样，得端端正正……不对，得风风光光！」说着他踉跄着走到餐边柜前，抓起冷水壶就往酒瓶里灌，「来，给酒加点『基层活水』，让它也接接地气！」
满桌人都愣住了。王干事的笑容僵在脸上，秘书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拦还是该笑。高小林看见李主任把灌了水的酒瓶举过头顶，瓶身上的烫金字在灯光下晃悠，「严禁外传」四个字被水晕开，像被雨水泡过的红头文件。「喝！」李主任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水混着自来水的氯气味道，「这叫『上下联动酒』，上层政策接地气，基层活水润官喉——绝了！」
没人敢说破。隔壁桌的科长们假装低头夹菜，筷子却在盘子里乱戳；财务科的张大姐把酒杯藏到身后，指甲抠着桌布边缘的线头。高小林听见老马在微信里发来消息：「瞧见没？李主任这是把酒瓶当审批机使了，灌水跟卡壳一个道理，反正都是流程混乱。」他偷偷抬头，看见李主任正用酒瓶给邻座的副局长倒水，瓶嘴碰着玻璃杯，发出「叮当」的脆响，像极了审批机卡壳时算盘珠蹦跳的声音。
散场时已是深夜。高小林在宴会厅门口撞见李主任的秘书，小伙子正对着手机叹气：「跟司机说别停正门，从侧门走——主任把『审批九号』当水壶的事，这会儿怕是已经传到停车场了。」他想起去年小五把烤红薯塞进审批机的场景，突然觉得眼前的画面更荒诞：一个刻着「九级审批」的特供酒瓶，被用来灌自来水，还被举在半空当「上下联动」的象征，瓶身上的烫金字在夜色里发着微弱的光，像个被戳破的肥皂泡。
三天后，「酒瓶主任」的外号传遍了全市机关。有人说亲眼看见李主任用特供酒瓶给花盆浇水，有人说他在常委会上把酒瓶当茶杯，里面泡着枸杞——最离谱的版本是，他把酒瓶送给了老家的亲戚，结果亲戚拿去装酱油，逢人就说「这是城里大官送的『审批酱油』，咸得跟公章味似的」。高小林在审批科听见这些传闻时，老马正用旱烟袋敲着算盘：「你说这特供酒啊，跟咱批文件一个理儿——包装越花哨，里头越容易灌水。」
又过了一周，局里下发《关于规范公务接待用酒的通知》。高小林看着文件上「严禁使用带有『特供』『内部』等标识的酒类」的条款，想起李主任晃着酒瓶灌水的样子——此刻那个「审批九号」的空瓶，说不定正躺在哪个机关大院的垃圾桶里，瓶身上的烫金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像极了他去年在粮库看见的、被雨水泡烂的「粮食霉变报告」。
窗外传来赵师傅的喊声，说食堂新做了「流程顺畅包子」。高小林合上文件，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笔尖还沾着昨天批文件时的墨水，跟李主任酒瓶上的烫金字一样，都是红色的。他突然想起宴会上李主任说的「酒品即官品」，忍不住笑了：原来在机关的酒桌上，最特供的从来不是酒，而是那些被酒精泡得发涨的、关于「身份」和「流程」的执念，就像那个灌了自来水的特供酒瓶，明明已经变了味，却还被举在半空，当作「上下联动」的象征，在水晶吊灯下晃啊晃，晃出满桌人敢怒不敢言的荒诞，也晃出了机关大院里永远不缺的、关于「笑料」的谈资。
宴会厅的红地毯还在定期清洗，却再也洗不掉那天酒桌上的污渍——那些混着特供酒和自来水的斑点，像极了审批科文件上永远擦不干净的墨团，成了每个路过的机关干部心里，一声没敢笑出来的、关于「特供」的叹息。而李主任的保温杯，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办公室抽屉里，里面装着普通的老鹰茶，只是再也没人敢提起，那个曾经被他用来显摆的、灌过自来水的特供酒瓶，究竟去了哪里——毕竟在机关的江湖里，笑料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像那些被喝光的特供酒，只剩下空瓶在垃圾桶里，等着下一场宴会，诞生新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