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无边无际的冷,仿佛整个人被塞进巨大的冰坨深处。感官被厚重粘稠的黑暗包裹着,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一丝光线,只有那浸入骨髓深处的冰冷,像无数根淬了霜毒的钢针,反复扎穿每一寸试图挣扎的神经。疼痛反而变得遥远模糊,唯有左肩和胸腹深处被巨大冲击撕裂过的空虚钝痛,如同沉重的铁砣,固执地维系着这具残躯与“存在”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核心体温:低!严重失温状态!机体代谢率:濒临崩解!】
【失血速率:异常!多处贯穿伤……左肩骨裂……右侧第三、五肋骨多处骨裂……左肺下叶挫裂伤伴血气胸……脾脏破裂?肾脏……】
【意识维持:临界值……持续下行……警告!警告!】
一连串冰冷尖锐的警报,如同冰锥凿破意识深处冻结的冰层!不是声音!是比声音更冰冷、更直白、更不容置疑的信息流!强行撕开混沌,将濒死的残酷现实烙印在灵魂的残烬上!
要死了吗?
那账册……拿到了……然后?
父亲……小川……周小雨一家……
巨大的绝望和麻木如同沉重的铅水,瞬间灌满了林小山残存的感知缝隙。
滴——滴——滴——
极其缓慢、悠长、如同从遥远峡谷深处传来的水滴声。
不是监护仪?
更慢……更稳定……
如同……古寺铜钟悬挂的冰凌融化滴落……
滴……答……
滴……答……
意识仿佛被这规律至冷漠的点滴声牵引着,缓缓下沉……
【外部强制神经抑制剂注入……抑制意识苏醒阈值……维持‘深镇静’状态……逻辑核心区域强制休眠……】
新的信息流如同冻结一切的寒潮,将他最后挣扎的念头彻底冰封。意识彻底沉沦。
……
冰冷的无菌手套与皮肤接触的触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柔软布料被按压的沉闷感。周围不再有仪器高频报警、药物推注的声响,只剩下某种低沉到近乎无声的稳定气流通过管道,以及极其规律的、如同设定好的机械节奏般的脚步踩踏声,每隔固定时间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液、消毒凝胶之外的一种味道——一种老旧的、微微泛着酸腐气味的……纸张和油墨的气息?极其浓烈,如同置身于尘封数十年未曾开启的档案库深处。
这气息……陌生又熟悉……带着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沉重感应……
林小山残存的一丝意识本能地想要捕捉,却如同被无形蛛网粘住的飞虫,动弹不得。
几行冰冷的数据流如同凿刻在记忆深处的墓碑铭文:
【生命体征监控:外部接管!稳定度:人工强制维持!波动区间:±2%!】
【外界信息输入通道:全部物理隔绝!视觉、听觉、触觉感知:深度阻断!】
【唯一数据端口:生命体征信息链!信号输出端:锁定!目标源:……检测中……外部标识码:‘深度’……数据过滤屏障确认!】
“深度”?孙志国之前提到的“深度”调查组?他们接管了?彻底隔离了他?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愤怒裹挟着无力感瞬间冲垮了意识的冻土!他们拿到了账册!却将他当成需要“彻底静默”的活体标本?!
嗡——
一种极其轻微、几乎被气流声完全掩盖的、类似微型马达驱动的细微嗡鸣声,极其规律地从身体左侧某处传来。声音持续大约十几秒,停止半分钟,再响起……
什么东西?呼吸机的自动调节模块?还是……某种微型的记录或扫描仪器?
这嗡鸣……莫名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节奏感……
滴……答……
滴……答……
意识在压抑的嗡鸣和那无形的点滴声中,疲惫地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味变化如同细小的游丝,悄然钻入了林小山被深度抑制的嗅觉通道。
不是纸张油墨。
是……某种淡到几近于无的须后水气味?极其清冽的松木质调……若有若无……
随机……
嗒。
一声轻微的硬物落在某种柔韧纸面上的声音。
嗒。
又是一声。
极其缓慢。间隔很长。
不像是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坚硬的、小型的物体被……极其慎重地拿起、又轻轻放下的声响?
意识深处那被强行抑制的区域,被这微小的声波触动,极其极其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账册……纸张……翻页声?
谁在看?
孙志国?还是……别的什么人?
【生命体征波动:异常!情绪熵值激增!血压波动+5mmhg!逻辑链:无显着外部刺激……可能为神经损伤后应激幻觉……报告:异常……过滤完成!】
冰冷的指令信息流再次无情地压下。气息被锁定为“幻觉”,声音被归因于“损伤”。隔离的铁幕没有丝毫动摇。
……
时间在绝对的静默和细微的、无法辨识的感官碎片中无声流淌。
嗡……嗡……
又来了。那规律的马达低鸣声。
但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一些。
伴随着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簧片被轻轻拨动的“咔哒”微响。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强行穿透了镇静剂的封锁……
在哪听过?什么时候……
嗡鸣持续。低频率的震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丝丝穿透物理隔离,触碰到皮肤神经末梢……
紧接着!
滴——!滴——!滴——!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凄厉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平静!是心电监护仪!心率如同过山车般瞬间冲上陡峭的悬崖!
林小山的身体在昏迷中猛地一弓!完好的右手猛地攥紧床边冰冷的金属护栏边缘!喉管发出破风箱被极限拉扯的、令人牙酸的“嗬——嗬——”抽气声!双眼紧闭,但眼皮下眼球疯狂地转动!
“怎么回事?快!心律失常风暴!除颤仪准备!加大镇静剂!”
“血压飙升!推1ml尼卡地平!”
“准备气管插管!血氧掉了!”
惊呼声、仪器推车的滑轮摩擦声、药剂瓶碰撞的脆响、急促奔跑的脚步声瞬间将死寂的病房点燃!
混乱的十几秒钟如同狂风暴雨。
强力药物如冰水般灌入血管。
尖锐的警报在人工干预下逐渐扭曲、平缓、最终回归到被强行压制的“稳定”基线。
林小山弓起的身体如同失去弹性的弹簧,重重砸回病床,唯一有力的右手也缓缓松开金属扶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病房里再度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嗡鸣和医生们压抑的喘息。
“……镇静剂加倍了……但神经中枢异常放电……太奇怪了……像是……”
“创伤反应……也可能是中枢严重受压造成的异常信号错位……上头部ct!快!”
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病床滑轮滚动的噪音远去。
……
冰冷的金属扫描架缓慢旋转的噪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然后再次是无尽的死寂和隔离。
只有那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松木须后水的清冽气味和纸张油墨的味道,如同被遗忘的幽灵,依旧固执地弥漫在意识边缘的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一天,也许永恒。
一股新的、完全不同的震动感穿透了厚重的镇静剂壁垒。
非常轻微。几乎是无声的震动。
像无数颗被冻僵的米粒在玻璃瓶底摩擦滚动……
不。
更像是……极其细腻、极其致密的……灰烬落在白纸上的声音?!
嚓……嚓……嚓……
一种极其细微、近乎虚幻的粉末落下的声响……
这声音……是……
是纸张被点燃后、火焰吞噬纸张纤维、最终化为飞灰、从边缘悄然滑落的……过程?!
焚烧?
谁在烧?烧什么?账册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意识残渣!父亲流着血的手指在敲击!弟弟无声呐喊的口型!还有……
嗡——!!!
沉寂已久的金属片,如同被泼了浓硫酸般,在裤袋深处猛地爆发出一次烧穿皮肉的灼热剧痛脉冲!这一次的脉冲带着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
【核心指令区:污染告警!信息链源头:非法入侵锁定……强制防御:启动!物理指令代价:中枢神经烧毁……确认执行!】
冰冷的信息流如同最后的自爆指令!剧痛瞬间吞噬所有!林小山最后的意识在爆炸的信息洪流中彻底泯灭……
……
再次恢复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感知时,冰冷空气里,纸张油墨的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焦糊的气味。很淡,却真实存在。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仪器的嗡鸣。
嗒。
嗒。
嗒。
清晰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病床边。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经过精心测量般的绝对控制感,每一步踏地的间隔都分毫不差。
不是医护人员的软底鞋。
一股极其淡、却极具存在感的、清冽的松木须后水气味,随着这脚步声停驻,缓缓弥漫过来。
一只带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进入了林小山模糊的感知边界(并非视觉,而是那独特的、存在感极强的气味源头)。手套的动作精准无声。
这只手,并没有去触碰任何林小山身上的绷带或者仪器管线。
它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在审视一件无生命的艺术品般,掠过林小山无力垂在床沿外的、那只缠满厚厚渗血绷带的、完好的右手手腕上方。
在手腕脉搏跳动的位置上空,大约十公分处,悬停了片刻。
手指微微屈伸了一下。没有触碰皮肤。
然后,这只带着清冽松木气息的手,极其自然地、极其缓慢地、伸向了病床旁边的金属移动推车。那推车上放着无菌纱布盘、药瓶之类的东西。
推车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躺着一本崭新的、没有封皮的……深蓝色封面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搁着一支最普通的、磨砂黑色外壳的按压式圆珠笔。
这只带着松木香气、套着白手套的手,平稳地拿起那支圆珠笔。
笔尖在全新的笔记本扉页正中央落下。
没有多余的停顿和思考。
笔尖平稳滑动,划出清晰的笔画:
林小山。
字迹端正、冷峻、如同印刷体。
然后是一个简洁的冒号:
在那只手套拿起笔书写名字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冰块相互摩擦的细碎声音,极其短暂地在林小山耳廓下方的枕头里响起。
似乎……是他枕套或者床单下极其细微的位置,有什么微小的东西被极度精密的微型机构触发了?
紧随其后!
林小山被厚厚绷带包裹的颈部右侧后方……紧贴颈动脉皮肤下方的位置……
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如同冰冷尖刺瞬间刺入血管的剧痛!
不是神经疼痛!是物理性实体的刺入感!
剧痛只持续了零点零几秒!快如幻觉!
随机消失!
快得连监视仪都未曾捕捉到明显的生命体征波动。
但紧接着!
一股冰冷、麻木、又带着一丝微弱电流刺痛感的诡异热流,如同融化的冰水,瞬间从颈部那个“刺入点”沿着大动脉急速蔓延!直冲颅腔!
【物理接触点建立:颈部皮下注射节点!】
【物质注入……高效神经传导阻滞缓释凝胶……确认……】
【阻断目标神经簇:延髓网状激活投射通路……】
【命令执行:深度意识维持状态延长……时间:追加96小时……】
冰冷的信息流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响在意识泯灭的瞬间。
那只套着白手套的手,已然完成了书写。名字后简洁的冒号,凝固在崭新笔记本的纸页上。
手套放下圆珠笔。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没有再看病床上的人一眼。
如同做完一件最微不足道的琐事。
沉稳、精准、不带一丝人类情绪的脚步,再次响起。嗒……嗒……嗒……
声音穿透仪器的嗡鸣,不疾不徐,沿着来时的走廊,平稳地、无声地远去。
清冽的松木须后水气息也随之缓缓消散。
病房彻底死寂。
只剩下消毒水味,仪器单调的嗡鸣,和被强制无限期延长、沉入更深、更黑冻结深渊的……
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