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林小山向下沉溺。每一次呛咳都像在胸口引爆一枚炸药,肺腑撕裂的剧痛是维系意识和混沌的唯一桥梁。氧气面罩内壁凝结的血雾遮住了光线,也模糊了他对外界最后的感知——张建民指挥现场的模糊背影,门外压抑的低语,医护紧张的指令……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身体彻底罢工,大脑却在极端疲惫和恐惧的刺激下,保持着一种麻木的清醒。那封匿名邮件成功发送的微弱嗡鸣成了绝境中唯一的回音。李锐?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在他残存的意识里荡开一圈极微弱的涟漪。省报首席调查记者,以挖硬骨头闻名,更以连续曝光几宗地方保护伞下的惊天窝案差点锒铛入狱而“臭名昭着”。他就像一团在腐败沼泽里跳跃的不合时宜的野火,屡屡被扑灭,却总能死灰复燃。是希望的火种?还是加速引爆炸药桶的引线?
林小山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系统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的唯一一条,可能暂时挣脱“市局一号”那无形巨掌封锁的缝隙。代价呢?那个加密档案包的最后来源指向……系统匿名的传输路径能瞒多久?当那份足以掀翻滨江制药三厂、甚至整个收购棋局的“污点证据”出现在李锐邮箱时,油灯会背后的那只手,甚至那只手之上的巨擘,会顺着哪条网线,哪条暗影摸回来?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每一下艰难的呼吸。
黑暗无边无际。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身体内部毁灭般的痛苦在恒定地灼烧。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药物特有的清凉感伴随着强制注入的镇痛剂顺着留置针流入血管,才勉强将那些爆炸般的痛楚稍稍压退几分。厚重的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意识在迷雾与现实中徘徊。
“……体征勉强稳定……重度肺挫裂伤伴感染风险极高……肺部撕裂位置靠近大血管,任何剧烈活动或情绪激动都可能导致二次大出血……血压太低,心衰迹象初步显现……最关键是彻底静养!静养懂不懂?!他这身体底子已经被掏空了,再折腾一次,神仙也难救!” 一个被压抑得变了调,却依旧能听出焦急和愤怒的医生声音贴着耳膜响起,语气里充满了对病人的恨铁不成钢和对某种无形暴力的无奈。
静养?
林小山意识深处裂开一丝无声的惨笑。明晚的标记在胸口散发着地狱般的寒意。静养?那是油灯会标记下的奢侈。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一个更低沉、更具压迫感的声音,刻意将音量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流的摩擦声,但其中的冷硬如同寒铁:“病房通道清空两翼,所有人重新排查背景,包括这层楼的清洁工和负责营养餐的护工!所有进入这里的液体,包括生理盐水,必须当着我们的面,由专门指派的可信护士从药库取密封包装,现场拆封!他用的点滴……所有药品……从药房出库那一刻到我的人盯着进入血管,全程盯死!没有死角!明白吗?再出一点纰漏……” 后面的话被彻底吞没在刻意收敛的尾音里,但蕴含的雷霆之怒和冰冷决心,林小山即使处于半昏迷也清晰地捕捉到了。
是张建民。
他被彻底激怒了。那颗葡萄糖毒剂,以及油灯会杀手在医院走廊、在警察眼皮底下悍然动手的嚣张,无疑是当面扇他的耳光,更是把他所代表的制度权威踩进了泥里。
病房里似乎只剩下医护在病床边操作仪器的细微声响,以及心电监护仪令人心安的滴答声。但林小山“睡着”的身体却能感觉到两道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一道是医生的无奈和同情。
另一道……冰寒、审视,带着复杂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沉重压力,那是张建民的目光。它在自己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仔细分辨这残破的躯壳究竟是濒死的无辜者,还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源?是受害者……还是一个随时可能拉响引信的炸弹?林小山甚至能“听”到张建民内心的挣扎——职业的责任、警徽赋予的正义驱使他必须守护这个唯一指向油灯会灭门惨案核心的“人证”;而来自体系顶端的无形高压却勒紧了他的喉咙,命令他保持沉默。更何况,就在刚才,这个“人证”又做了一件可能掀起更大风暴的疯狂举动:砸了那瓶葡萄糖,或许……还有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更漫长的一个世纪。那双审视的目光终于移开。脚步声响起,张建民走到病房门边,压得更低的声音传来,这次对象似乎是门口守着的警察:“看好。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里面有任何异常的动静,哪怕他翻身咳一声,立刻叫我!另外……”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冷硬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把他的床头柜……包括那个摔坏的手机,全部封存带走……就说当袭击现场证物处理。”
手机……证物……
沉向谷底的心又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拽起!林小山残存的意识瞬间高度凝聚!封存手机?张建民要的不是那部屏幕碎裂的机器本身!他要的是那张摔裂的屏幕上可能残留的任何指纹和操作痕迹!是要切断可能指向匿名举报源头的物理链条!这个动作本身,清晰地印证了他对林小山“可能做了什么”的猜测,同时也划下了一道明确的分界线:他会用所有手段保证林小山这个“人”活着,至少在明晚那公开的死亡预告到来前活着,这是他的职责底线。但他不会、也不能成为那封匿名邮件流出后被追查者的同路人!他在“擦屁股”!
更深的寒意笼罩下来,伴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荒谬感。唯一的希望被系统送了出去,而他唯一的庇护者(警察),在保护他生命安全的同时,正以最大的效率掐断可能与这次“违规”举报的任何关联!
病房重新陷入死寂,只留下仪器的嗡鸣。窗外的天色,在无意识中已从浓墨般的深夜变为一种压抑的铅灰。凌晨了。
意识渐渐被药物的力量拖拽着,向无痛无觉的深渊滑落。就在彻底滑入沉眠的前一刻,识海深处那沉寂的系统核心,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仿佛遥远冰川破裂的低频嗡鸣!
嗡——
信息面板在识海的黑暗中自动点亮!不再是先前数据风暴时的疯狂刷屏,而是异常简洁、如同警报送达般冰冷精准的两行纯文字提示:
【目标1:李锐(收件Id:Shard_Spear)】
【状态:信息已访问。】
嗡鸣结束,面板熄灭。
最后一丝意识捕捉到这闪烁的提示,紧绷的弦终于寸寸断裂。沉入深潭之前,林小山心中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念头:
鱼儿上钩了……还是炸弹……炸了?
再次被外界唤醒,不是因为伤痛加剧,而是声音。
一种非常特殊的、异常安静的嘈杂。这种嘈杂并非源自病房内,而是穿透了特护病房并不十分优异的隔音墙壁,从外侧的走廊……甚至是更远处传来。是一种被强力限制着的骚动,像无数双脚在厚重地毯上极力放轻、却又因为某种急迫而无法彻底安静的匆忙摩擦声。是纸张翻动时被刻意控制的细微“哗啦”声,甚至……是远处公共区域电视机音量陡然提升又被瞬间压低的短暂混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低垂的积云。
林小山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光线刺目,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肺部依旧在隐隐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内沉闷的回响,但爆炸般的灼烧感和撕裂感被镇痛剂强行抑制在某个危险的临界线以下。他还在活着,还能思考。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不再是霓虹灯晕染的冰冷蓝紫,而是带着一点浑浊暖意的淡金色。上午?应该是接近中午了。时间……他在心里默数,离油灯会的“明晚”,又逼近了一大步。
病房的门紧闭着。但外面走廊那种特殊的安静与潜藏的骚动感却越来越清晰。他能听到门口守卫的便衣警官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比平时更紧绷一些。他们似乎也在侧耳倾听着走廊尽头传来的动静。
出事了。
必然与那封邮件有关。如同黑暗中向深渊投入了一块巨石,终于引发了深层的动荡。
林小山屏住呼吸,尝试挪动了一下头部,让耳朵更贴近内侧的墙壁。墙的隔音效果确实不佳,远处隐约的话语声被挤压着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省报……深度调查组……李锐带队……就在急诊……三楼……”
“……拿着……文件……要找院领导……什么化验单……”
“……拦住……记者证……”
“……不行……硬闯……医院保安不够……通知保卫处……行政办……让陈主任去顶住……”
“滨药三厂……那瓶糖水……毒剂……化验单……是李锐点名要看的……”
声音压得极低,破碎,还夹杂着无线电沙沙的电流声,但关键词如同碎玻璃般扎入林小山耳中:
李锐!急诊三楼!化验单!滨药三!毒剂!
成了!他真的来了!而且以他李锐的风格——直接堵到医院来了!这个疯子!他根本不是来要一个说法,他是来第一时间抢实证!他要用最快速度把这颗刚刚从匿名信里发现的炸弹素材点燃!用医院这张差点让林小山死得不明不白的化验单,加上匿名材料里指向七号无菌线的铁证,炸响第一声惊雷!
巨大的冲击让林小山胸口一阵发闷,忍不住低声呛咳了几下,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弓起。咳嗽声惊动了门口的守卫,一人立刻警觉地推门探头扫了一眼,确认没有异常,又缩回去,显然外面的麻烦更让他们焦头烂额。
外面走廊的声音更加混乱了一些。似乎有更多的人被惊动加入。隐约能听到一个更高、更权威、带着焦虑和强压怒火的声音在喊:“让行政副院长马上去!务必把人请到会客室安抚!不要在任何公开场合接受采访!注意影响!快去!” 那声音……像极了之前被张建民压制时汇报“市局一号”电话时在场的某个院领导。
就在这阵慌乱的声音中,林小山耳尖捕捉到了另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完全淹没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属于外面嘈杂的人群方向,而是……贴着病房这一侧的墙壁,从走廊深处极其缓慢、极其沉稳地靠近。
这个脚步不同于之前任何医护急促的奔走,更不同于张建民那种铁板般的沉重,甚至也不同于油灯会杀手的鬼祟。它异常平稳,每一步都像精确丈量过,踏在走廊地砖上,发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节奏极其固定的、带着特殊韵律的轻响。嗒…嗒…嗒…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声的压迫感,朝着病房的方向匀速逼近。
门口便衣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半秒。显然他们也捕捉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靠近。
林小山的心猛地揪紧!刚刚因为李锐现身而掀起的波澜瞬间平息,被一种更深的、前所未有的警觉取代!
是油灯会?!他们要在白天、在警方严密的封锁下第二次动手?不,不可能!门口是两条警枪!
但这个脚步声传达出的气息……绝非普通访客。它如此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不请自来的傲慢。如同拜访某个下位者的居所。油灯会杀手?他们没有这份气度。警察?不像。
是谁?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病房门外。不偏不倚,恰恰停在紧闭的病房正门口。
外面的那种特殊的安静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连远处急诊方向的隐约骚动,似乎都被这扇薄薄的门板隔离开来。
几秒钟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
笃—笃—笃—
三声清晰、稳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意味的敲门声响起。
不轻不重,却像是三记沉闷的鼓点,直接敲在了林小山心脏跳动的鼓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