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如蒙大赦,起身快步走出暖阁。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耳房。一个穿着府里三等仆役灰布衣裳、面容普通得丢人堆里就找不见的中年汉子,正垂手等在那里。
“东西呢?”贾蓉压着嗓子,声音带着急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仆役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纸包,塞到贾蓉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蓉大爷,这可是小的花了大价钱,从南边一个走江湖的老郎中那儿弄来的好东西!叫‘醉仙散’!无色无味,混在酒里神仙也尝不出来!只需指甲盖这么一点……”他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保管让惹您生气的人,醉得像头死猪,睡上个三天三夜!任您怎么出气都行!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贾蓉紧紧攥住那油纸包,如同攥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了复仇的利刃。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父亲烂醉如泥、任他宰割的模样!再想到刚才父亲对可卿的辱骂和威胁,想到父亲那些新宠的得意嘴脸……一股扭曲的快意直冲脑门!
“好!办得好!”贾蓉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仆役,“嘴巴给我闭紧了!要是走漏半点风声……”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谢蓉大爷赏!”仆役千恩万谢,揣着银子,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贾蓉将油纸包小心地藏进贴身的袖袋里,感受着那硬硬的触感,如同揣着一团火。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脸上激动的神情,整理了一下衣冠,才重新挂上那副谄媚的笑容,走回喧嚣的天香楼。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
宁国府张灯结彩,大排筵宴。名义上是庆小年,实则是贾珍又找了个由头寻欢作乐。正厅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贾珍高踞主位,左拥右抱,几个新得的粉头打扮得花枝招展,围着他莺声燕语,劝酒布菜。贾蓉、贾蔷等小辈陪坐下首,贾蓉更是频频起身,满脸堆笑地向贾珍敬酒。
秦可卿依旧坐在角落,脸色苍白,强撑着精神。尤氏坐在贾珍另一侧,脸上带着麻木而勉强的笑容,眼神空洞。整个大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的热闹。
贾蓉端着酒杯,手心全是冷汗。那小小的油纸包,此刻仿佛烙铁般烫着他的肌肤。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贾珍正搂着一个粉头灌酒,笑得肆无忌惮,言语间又提到了秦可卿的“木讷无趣”,甚至带着下流的暗示。一股邪火猛地窜起!就是现在!
他端着酒杯,走到贾珍面前,脸上笑容愈发谄媚,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今日小年,合家欢聚!儿子再敬您一杯!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身体遮挡,左手极其隐蔽、极其迅速地探入袖中,指甲盖轻轻一挑,将那“醉仙散”的粉末悄无声息地弹入贾珍面前那半满的酒杯里!动作快如闪电,又借着敬酒的姿势完美掩饰,连旁边斟酒的丫鬟都未察觉。
“好!好儿子!”贾珍正喝得兴起,看也没看,接过贾蓉递来的酒杯,豪气干云地一仰脖,“咕咚”一声,将那混入了“千日醉”的酒液尽数吞下!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着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清凉。贾珍咂了咂嘴,并未在意,只觉得一股热意从腹中升起,浑身舒泰,兴致更高:“痛快!来!接着喝!接着舞!”
丝竹声更响,舞姬们水袖翻飞。贾蓉退回座位,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盯着贾珍,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一炷香……两炷香……
贾珍依旧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看不出丝毫异样。贾蓉心中焦躁不安,难道……那药是假的?自己被耍了?
就在他疑神疑鬼之际,贾珍正搂着一个粉头,意欲亲嘴,忽然动作一顿!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眉头猛地皱紧,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紧接着,他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猛地向后一仰!
“呃……呃呃……”贾珍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嗬嗬声,双眼瞬间瞪得溜圆,眼珠子暴突出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沉重如铅,根本不听使唤!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扭曲、抽搐起来,嘴角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下!
“老……老爷?!”旁边的粉头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跳开。
“父亲!”贾蓉猛地站起,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恐万状的表情,声音凄厉,冲上前去,“父亲您怎么了?!”
整个大厅瞬间死寂!丝竹停了,歌舞停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只见贾珍瘫在宽大的座椅里,身体如同打摆子般剧烈地抽搐着,口眼歪斜,涎水直流,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分明是中了风邪,人事不省!
“珍大哥!”尤氏也反应过来,扑到贾珍身边,吓得面无人色。
“快!快请太医!!”贾蓉声嘶力竭地喊着,脸上那惊恐的表情逼真无比,心中却翻涌着狂喜和解脱!成了!真的成了!父亲……他完了!
厅内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尖叫声,奔跑声,桌椅翻倒声……交织成一曲荒诞的乐章。秦可卿远远地看着那瘫在椅中、如同烂泥般的贾珍,又看看贾蓉那副“孝子贤孙”的惊恐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茫然,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她悄悄退后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角落里,仿佛要远离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宁国府的天,就在这小年夜的喧嚣与混乱中,彻底变了颜色。
听雨轩的书房内,烛火跳动。贾瑛正拿着细毫笔,在一张素笺上画着一只圆滚滚、抱着酒坛子打鼾的肥猫,旁边还题着歪歪扭扭的打油诗:“醉猫酣睡鼾如雷,管他窗外风雪吹。一梦千年犹未醒,原是肚里酒作祟。”画风极其抽象,充满了混不吝的恶趣味。
老七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书案前,单膝点地:“老大,事成了。贾珍饮下‘千日醉’,当众发作,状似急怒中风,口歪眼斜,四肢麻痹,现已昏迷不醒。宁府上下大乱,太医已诊过,断为风邪入体,痰迷心窍,非三五年难以清醒。”
贾瑛笔下那只醉猫的鼾声泡泡画到一半,闻言笔尖一顿。他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聊:“哦?这么快就倒了?啧,看来珍大爷这身子骨,比我想的还不经折腾啊。”他摇摇头,继续画完那个硕大的鼾声泡泡,还特意涂成了绿色。
“贾蓉呢?”他漫不经心地问。
“惊惧交加,嚎啕大哭,做足了孝子模样。已下令封锁消息,对外只称珍大爷是饮酒过度引发旧疾。暗地里,他正忙着接手府中事务,安抚人心。”老七的声音依旧平板。
“呵,孝子?”贾瑛嗤笑一声,将画好的醉猫图拎起来吹了吹墨迹,“他怕是高兴得半夜都要笑醒吧?也好,让他尝尝当家做主的滋味。告诉他的人,盯紧了。贾珍那边,药不能停,但也别让他死得太快。吊着,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怎么一点点烂掉,看着他儿子怎么把他的一切都抢走。”他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老七应道。
“秦氏呢?”
“受了惊吓,已回房歇息。无人敢去打扰。尤氏夫人六神无主。”
贾瑛点点头,将那张画着醉猫的素笺卷好,塞进一个特制的小竹筒里,递给陈七:“行了,没别的事就歇着去吧。顺道,让‘黑风大将’跑一趟,把这个捎给林妹妹。告诉她,天冷,少看些伤春悲秋的书,多学学这只猫,吃饱喝足睡大觉,省得胡思乱想又掉金豆子。”
老七接过竹筒,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让威风凛凛、能夜行百里的信鸦送这种……东西?老大这哄人的方式,真是……独树一帜。他默默行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书房里重归寂静。贾瑛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冬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望着宁国府方向那片被灯火映得有些发红的夜空,仿佛能听到那里传来的混乱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