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那股因宝钗仓皇离席而骤然凝滞的空气,被贾瑛一声响亮的嗤笑打破了。
“啧,扫兴!”他浑不在意地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葱油鳜鱼片,塞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仿佛刚才那场唇枪舌剑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微风。他睨了一眼宝钗离去的方向,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混不吝,“君子远庖厨?哈!小爷我偏就爱这人间烟火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着才香!管他天王老子放什么屁!” 他端起手边的黄酒盅,仰脖“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唇角流下些许,被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更添几分落拓不羁。
探春被这直白粗鲁又痛快淋漓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方才那点尴尬气氛瞬间烟消云散。她拍手道:“三哥说得是!这菜好吃才是正经!管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规矩作甚!”她夹起一个鼓鼓囊囊的扬州三丁包,狠狠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嗯!笋丁脆,肉丁香,鸡丁嫩!三哥,你这手艺不开酒楼真是屈才了!”
惜春年纪小,方才被吓着了,此刻见气氛缓和,才怯生生地小口咬着包子,小声附和:“好吃……比大厨房的肉包子好吃多了。”
迎春也温温柔柔地笑了,细声细气地道:“三哥辛苦,这文思豆腐羹,火候真好,入口即化。”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菜好,三哥人也好,方才那些争执她虽不甚明白,却也本能地觉得宝姐姐那番“君子远庖厨”的道理,似乎……有那么点不近人情?三哥亲手做的羹汤,暖胃又暖心,难道不比冷冰冰的规矩强?
黛玉坐在一旁,纤指捏着小小的青花瓷勺,慢慢地搅动着碗里奶白的文思豆腐羹。方才贾瑛那番惊世骇俗的“虚伪矫情论”和宝钗狼狈的背影,还在心头盘旋。她抬眼,望向那个正对着探春吹嘘自己刀工如何了得的少年。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毫无世家公子该有的矜持内敛,活脱脱一个市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混小子。可就是这样一个“粗鄙”之人,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样直击灵魂的诗句,能一眼看穿她沉疴的症结所在,能做出这一桌让她恍惚忆起江南故里的精致菜肴,更能……在宝钗引经据典的“规训”面前,悍然掀翻那套道貌岸然的假面。
矛盾。太矛盾了。就像他那首诗,字字泣血,句句沧桑,偏偏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手。黛玉心中那团疑惑的迷雾非但未散,反而更浓重了几分。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惯有的伶俐刻薄:
“瑛三哥这‘神医’、‘神厨’的名头响当当,却不知这‘神棍’的本事如何?”她眼波流转,故意拖长了调子,“莫不是掐指算准了宝姐姐今日要来,特意备下这一套‘虚伪矫情论’等着?还是说……”她菱唇微弯,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三哥惯会用这些惊世骇俗的歪理,专治宝姐姐这等‘贤良淑德’的病症?”
这话一出,连紫鹃都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探春更是笑得直拍桌子:“林姐姐!你这张嘴!真是……真是比三哥的刀还利!”
贾瑛被黛玉这突如其来的“神棍”论呛得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笑声爽朗得几乎要掀翻屋顶。他指着黛玉,眼睛亮得惊人:“好你个林妹妹!好利的牙口!小爷我这叫‘话糙理不糙’,句句都是大实话!专治各种假道学、伪君子!至于宝妹妹那‘贤良淑德’……”他故意学着黛玉的腔调,促狭地挤挤眼,“那得看她自己肯不肯吃药了!心病嘛,神医也难医!”
黛玉被他反将一军,又被他那促狭的眼神看得耳根微热,轻啐一口:“呸!谁是你的‘专治’!油嘴滑舌,越发像个神棍了!”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这混不吝的三哥,虽然言语粗直,行事狂放,却莫名地……让人讨厌不起来。甚至,他那份不管不顾、撕破一切虚伪的痛快劲儿,让她心底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
一场风波,竟在黛玉与贾瑛一来一往、机锋暗藏的斗嘴和探春爽朗的笑声中,化作了席间佐餐的调料。众人说说笑笑,将那满桌精致又充满烟火气的扬州菜肴扫荡了大半。直到日头略略西斜,窗棂的影子拉长,探春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抚着微胀的小腹道:“哎呀,真真是吃撑了!三哥这手艺,以后我们可有口福了!”
惜春也小声道:“下回……下回还想吃三哥做的包子。”
贾瑛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好说!只要你们吃得下,管够!”
又闲话几句,众姐妹便起身告辞。贾瑛亲自送到听雨轩门口,目光落在黛玉身上时,刻意放缓了语调:“林妹妹,那方子,记得按时抓药。人参,一口都不准沾。”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黛玉脚步微顿,迎上他认真的目光,心头微微一暖,轻轻颔首:“嗯,知道了。”声音虽轻,却无敷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