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泾阳城头拉出绵长的影子,张飞的蛇矛尖戳进泥土里,震得地面簌簌落尘。
他骑在乌骓马上,铠甲被汗水浸得发亮,喉咙里的骂声却仍像滚雷:\"曹洪!
你爹当年在汴水被徐荣砍断马腿时,也没你这般能缩!
爷爷的矛尖都等生锈了——\"
城楼上,曹洪的指甲几乎掐进城垛里。
他盯着城下那道黑铁塔似的身影,昨日被冲散的步卒阵型还在眼前晃,连带着毛玠那句\"示弱\"像根刺扎在喉咙里。
他反手抓起腰间佩刀,刀鞘撞在青砖上哐当响:\"这黑厮骂到我祖宗头上了!
毛先生,某带三千人冲下去——\"
\"将军!\"毛玠按住他手腕,指尖凉得像浸过冰水,\"您看他马腹。\"曹洪一怔,眯眼望去,乌骓马的肚皮轻微起伏,分明是久战未歇的疲态。
毛玠松开手,袖中竹简的边角硌得手腕生疼,\"重骑兵冲阵三次便要歇马,他骂得越凶,越是急着引咱们出城。\"
城下突然传来马蹄声由急转缓。
张飞扯了扯缰绳,乌骓马打了个响鼻,前蹄掀起的尘土里,他瞥见远处中军帐方向有面青旗晃动——那是陈子元召他回营的信号。
他狠狠啐了口唾沫,蛇矛在地上划出半丈长的沟:\"龟孙子!
明日爷爷带二十车酒肉,看你敢不敢开城门来喝!\"说罢拨转马头,铠甲上的鳞叶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尘雾里。
中军帐内,陈子元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划过九盘山的标记,烛火映得他眉峰紧蹙。
刚才那面青旗是他让亲卫举的——张飞骂得越凶,曹洪越会认定重骑兵还在城外耗着,可实际上,马超带的五千重骑早趁骂阵时绕到了山后。
他捏起案上的木筹,轻轻敲了敲泾阳东南的粮道标识:毛玠那老匹夫昨日提断粮道,今日张飞叫阵时,城上的旌旗比往日多了三成——分明是在调兵。
\"军师。\"帐外传来典韦的闷吼,这位亲卫统领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马厩的草屑,\"张将军回营了,马料都喂上了。\"陈子元抬头,见他腰间挂着那对未开锋的铁戟,嘴角忽然勾了勾:\"典大哥,麻烦你去城下走一趟。\"
典韦的浓眉挑了挑:\"骂阵?\"
\"骂得比张飞更狠。\"陈子元从袖中摸出块碎玉,在掌心碾了碾,\"要让曹洪听见你骂他'汴水丧家犬',要让毛玠听见你骂他'缩头谋臣不如妓'。\"他指节叩了叩地图边缘,\"他们越觉得咱们急,就越信重骑兵还在耗粮。\"
典韦的嗓门登时炸响:\"得嘞!
某这就去撕了那龟孙的脸皮!\"他大步跨出帐门,铁戟撞在门框上哐当响,惊得帐外守旗的小兵打了个踉跄。
泾阳城头,曹洪正盯着张飞离去的方向啃干粮,突然听见新的骂声刺破空气:\"曹子廉!
你在汴水被徐荣追得弃马而逃时,裤裆是不是也这么湿?\"他手一抖,干粮掉在城垛上,溅起星星点点的饼渣。
毛玠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声音比张飞更粗哑,带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骂的内容却精准得可怕——汴水之败是曹洪的逆鳞,连曹操都极少提及。
他探身望下去,只见一员铁塔似的武将勒马在护城河外,铁戟倒提,铠甲上沾着草屑,正是刘备军新提拔的亲卫统领典韦。
\"毛孝先!\"典韦突然仰头,戟尖直指城楼,\"你那肚子里的坏水,够不够填泾阳护城河?
爷爷听说你昨日给曹洪出主意断粮道——怎么着?
缩在城里当耗子,连明刀明枪都不敢使?\"
曹洪的脸涨得发紫,佩刀\"唰\"地出鞘半截,刀刃映着他发红的眼:\"毛先生!
某今日就是抗令,也要砍了这竖子——\"
\"将军!\"毛玠死死攥住他胳膊,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他骂得越具体,越说明刘备军在怕什么。\"他望着典韦身后的空地,方才张飞的重骑兵留下的马蹄印还清晰可见,可仔细看时,那些蹄印竟没有新的覆盖——\"你看,这骂阵的人换了,马却只有一匹。\"
曹洪的刀尖颤了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典韦的乌骓马身侧没有其他马的影子,连马蹄扬起的尘土都比刚才稀薄。
他突然想起昨日战场,张飞的重骑兵第三波冲锋时慢了半拍——难道那些铁疙瘩根本没在城外耗粮?
城下,典韦又骂了句\"软蛋\",拨转马头往回走。
他的铁戟在马侧磕出火星,溅起的土粒打在城墙上,发出细碎的响。
毛玠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中军帐方向有几队民夫模样的人往山后走,扁担上的草袋鼓囊囊的——可那些草袋的形状,怎么像...
\"报——\"守城兵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南门发现刘备军运粮队,约有五百辆大车!\"
毛玠的手指猛地收紧,城垛上的青砖被捏得簌簌落灰。
他望着夕阳下那队\"粮车\",突然想起典韦骂阵时,马蹄声里混着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响——刚才那五百辆大车,怕不是装着草,而是...
\"毛先生?\"曹洪的声音有些发颤。
毛玠没有答话。
他望着城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忽然闻到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马粪味——比平日重了三倍。
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起昨日曹洪说的\"马腿上的铁片子崩了\",又想起典韦骂阵时,马蹄印里隐约有铁掌的划痕。
夜色漫上泾阳城头时,毛玠摸出怀中的竹简,在\"九盘山\"三个字上重重画了道叉。
他望着城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山林,突然觉得,今日的骂阵像团迷雾——张飞骂得急,是为了掩人耳目;典韦骂得狠,是为了火上浇油。
而真正的杀招,或许藏在那队\"粮车\"里,藏在九盘山的林子里,藏在...
\"毛先生?\"曹洪的声音又响起来。
毛玠抬头,见对方眼中满是焦躁。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望着城外若隐若现的灯火,忽然想起陈子元昨日送来的战书。
那战书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最后一句写着:\"泾阳之战,当以谋定。\"
此刻他才惊觉,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掉进了陈子元的局里。
夜色漫过泾阳城头时,毛玠的手指还嵌在城垛砖缝里。
他望着城外那片被暮色染成青灰的山林,喉间泛起苦涩——方才守城兵报的\"运粮队\",此刻已隐入九盘山的阴影里,可他分明在那五百辆大车碾过的车辙中,瞧见了几缕被车轮勾破的布角,泛着暗褐色——不是草料该有的枯黄,倒像浸了马油的牛皮甲。
\"毛先生!\"曹洪的佩刀鞘重重磕在他脚边,惊得他肩头一颤。
这位夏侯家的虎将不知何时卸了铠甲,露出精壮胸膛上狰狞的刀疤,\"某已命陈武带八百步卒巡城,西墙加了两堆火把,南门的拒马桩又往河沿挪了三丈——\"他突然攥住毛玠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生疼,\"你倒是说句话!
那陈子元到底要干什么?\"
毛玠抽回手,触到腰间那卷被汗水洇湿的《六韬》。
他摸出怀中火折子,\"噗\"地引燃,借着火光扫过城下——典韦骂阵时留下的马蹄印里,铁掌刮擦的痕迹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将军可记得,前日张飞冲阵时,马腿上的铁掌崩了块?\"他将火折子凑向自己的掌心,跳动的火苗映得眼尾细纹忽明忽暗,\"方才典韦的马蹄印里,铁掌缺口的位置与张飞那匹乌骓分毫不差——\"
\"你是说...他们换了人,没换马?\"曹洪的瞳孔骤然收缩,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更要紧的是马粪。\"毛玠的声音像浸了冰碴,\"方才风里马粪味重了三倍——可咱们的探马回报,刘备营中只点了五堆马厩篝火。\"他指向东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山坳,\"五堆篝火至多喂得三千战马,三倍马粪...怕得有九千匹。\"
曹洪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转身抓起案上酒坛,\"咕咚\"灌了半口。
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铠甲缝隙,在胸甲上积成小水洼:\"九千匹马...难道那黑厮的重骑根本没走?\"
\"走了,却没走远。\"毛玠扯过案上羊皮地图,指甲重重按在九盘山与函谷关之间的岔道上,\"方才那队'粮车',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比寻常粮车轻——装的该是马掌、甲片,或是...\"他突然顿住,望着地图上\"函谷关\"三个字,后颈泛起凉意。
\"或是甚?\"曹洪把酒坛往桌上一墩,震得烛火直晃。
毛玠没有回答。
他想起三日前截获的刘备军密信,信中提到\"子龙引偏师往河东\",又想起今日典韦骂阵时,中军帐方向有三骑快马往北疾驰——马蹄声比寻常斥候更急,马镫碰出的脆响,倒像...
\"报——\"帐外传来斥候粗重的喘息,\"东南三十里发现马队踪迹,蹄印深约三寸,铁掌纹与刘备军重骑相符!\"
曹洪\"唰\"地抽出佩刀,刀刃映着他发红的眼:\"追!
调两千轻骑——\"
\"不可!\"毛玠扑过去按住他手腕,\"深更半夜追进山林,正中下怀。\"他盯着斥候腰间染血的布带,\"你说蹄印往北?\"
斥候抹了把脸上的汗:\"回先生,正是往函谷关方向。\"
毛玠的手指在地图上抖了抖。
函谷关是洛阳西大门,若刘备军占了那里,曹操的粮草线便要被拦腰斩断。
可前日探马还回报,函谷关守将乐进部下有五千精兵——除非...
\"除非陈子元调了马超的重骑。\"他突然想起白日里张飞叫阵时,中军帐那面青旗晃动的方向——正是九盘山北麓。
马超的重骑最擅山隘突袭,若绕到函谷关背后...
\"毛先生?\"曹洪的声音里带着颤音,\"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毛玠猛地推开帐帘。
夜风卷着松针香灌进来,他望着北方天际那缕若有若无的火光——不是营火,倒像火把连成的线。
他摸出怀中那枚从\"粮车\"旁拾到的碎甲片,在掌心碾了碾,甲片边缘的倒刺扎进肉里,疼得他清醒几分:\"立刻派八队斥候,分四路往函谷关、九盘山、泾阳北道、南河渡查探。\"他转向曹洪,\"将军带三千步卒守东门,末将带两千人去西墙——\"
\"那泾阳怎么办?\"曹洪急得直跺脚。
\"泾阳是幌子。\"毛玠将碎甲片塞进曹洪手心,\"陈子元要的从来不是这座城。\"他望着北方渐浓的夜色,突然想起陈子元战书上最后那句\"以谋定\"——原来\"谋\"不在泾阳,而在函谷关。
子时三刻,毛玠立在西城墙头,望着北方天际那缕火光越来越亮。
他摸出怀中的《六韬》,书页被夜露打湿,字迹晕成模糊的团。
远处传来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慌。
他知道,此刻在九盘山的密林中,在函谷关的隘口处,在某个他看不见的阴影里,陈子元的棋子正在落子。
而他与曹洪,不过是这盘棋里被拨弄的两枚卒子。
\"先生!\"守夜兵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北门斥候回报,函谷关方向...守关的乐将军派人送来急信。\"
毛玠的手指攥紧了《六韬》。
他望着那名斥候腰间晃动的信筒,忽然听见风里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是一两骑,是千军万马的轰鸣,正从北方的夜色中,朝着函谷关的方向,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