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絮,能走吗?”
年满十五的顾烨城嗓音已经变成,褪去了去年的清亮,变得沉稳磁性,好听到让耳朵发痒。
声音就在不远处,摩擦着空气流进侧耳,抚摸着耳膜,震颤到神经。
长久以来,久到从记事以来,单薄的孩童无数次路过神殿寺庙,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往里看,他本就瘦小干瘪的像个即将饿死的幼兽,根本不会有人把视线留在他身上,可他还是躲着。
这是习惯。
冷风寂寂剐上周身,身上经年叠加的伤痕在隐隐作痛中告诉他,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好,这样才安全。
青紫伤痕的双手细瘦到骨节突出,交握在一起不停的给自己加油打气,终于,从树皮干裂的枯木后探出一只瑟缩的眼睛,映入干瘪孩童眼眸的是神殿高耸,飞檐翘角,整个殿宇在月月年年细致的修缮中,保持着完美肃穆,不容分毫损毁,因为这是神的宫殿,里面坐立金身神像,披着彩帛足足身高二十尺,只接受人们的匍匐仰望。
枯木后大着胆子探出两只眼睛的孩童,终于看的清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怀希冀的踏进那日夜熏染着香火的门槛,不久后就会满面笑容的与身边的人携手离去,好似对着神像虔诚乞求真的能心想事成。
趁着夜深人静,那个挂着伤的瑟缩小影子会偷偷溜到已经落锁的神殿门口,隔着门缝缝隙,披着昏暗月光,缝隙里是那个看不清的高大沉默的神像,他学着大人双手合掌,絮絮叨叨,只乞求一个最简单的愿望。
“天神,请您施舍垂怜,让我的娘亲不要再生气,不要再打我,如果能让娘亲爱我一点点就更好了”
愿望刚从口中脱离,恍然察觉自己太过贪婪恐遭受神明怪责,忙不停的找补。
“我...我可以再少吃一点,我...我......”
孩童太幼小,连可用的语言词汇都是有限的,慌的说不明白,就以头点地不住的磕头哀求,不断输出自己自己内心所有的虔诚。
孩童一天天成长着,天神没有应许他那唯一的愿望,并降下那怪责他太过贪婪的惩戒,母亲的殴打愈演愈烈,言语也愈加狠毒。
孩童明白了。
原来,神明从来不会眷顾世人,让他经历绝望又漫长的痛苦却不肯施舍他哪怕一丝恩赐,反而变本加厉的把他摔进无间地狱。
神明是无情而虚伪的。
但是!!
他挣扎的筋疲力竭已经放任自己毁灭的时候,神明....开口了......
跟他人的冷眼旁观不同,顾烨城跟他说话。眼神专注的落在他身上,深邃真诚带着神秘感,吐着沉稳的声调跟他讲话。
“还活着....就没有真正的死局,风絮,你要冷静,去看--”
神明不是在九天之上高坐神台挥舞权杖降下恩赐!
神明在人间!!
神明是用语言指明方向,用可以触摸到的肉身在身边陪伴。
少年身形修长,素衣黑发,舒朗精致的五官中,最先吸引到眼球的就是那双散发通透智慧的眼眸,好似水中冷月脱水飞升,独立而又强大。
“还活着....就没有真正的死局,风絮,你要冷静,去看--”
柳风絮清晰记得那开合的唇瓣吐出的语言,伴随他数百个难捱的日日夜夜变的不再难捱。
梧桐书院整齐的青砖外墙跟底下,重伤的少年疑惑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当那个声音清晰的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明白了,他想听听那个声音。
“风絮,能走吗?”
终于放下了所有强撑的戒备,柳风絮顺着肩膀上的大手软倒在顾烨城身上。
他并没有昏过去,只是太累了。
能走吗?显而易见了,走不了。
顾烨城伸手抄起他腿弯,稳稳的抱起。
“不用去医馆”
柳风絮喘息微弱虚浮。
“李馆主心善,赏了我药,在我身上的包囊里。”
“不能回家,回家我会没命的,烨城哥”
在顾烨城黑眉渐渐锁起,犹豫思索中,徐凡心当机立断。
“风絮,带你去我家!!”
头靠在臂膀上的人半合着眼皮沉默不语,顾烨城知晓他是默许的意思,当下抬脚往徐家小院的方向走去。
顾烨城走的快,徐凡心先前接过了顾烨城手上的布袋书包和柳风絮身上的包囊,两手提着东西,抡起小短腿跟着顾烨城的步伐,几乎是跑起来,嘴巴里还一直絮絮叨叨的跟柳风絮不停的说着话,担心他真睡过去要出事。还时刻提醒着顾烨城脚下的路好不好走..........
叽叽喳喳,叽里咣当,急急火火的忙的不得了。
两人带着柳风絮一路疾行,顾烨城力气大,手上的分量极轻,速度虽快却稳,很快到了徐家院。
清楚顾烨城双手被占着,徐凡心赶忙去帮他拉开篱笆闸门。
双手也有东西的徐凡心,为了腾出手急急忙忙把书包往脖子上挂,大力一甩伸出小手就去拉闸门栓头,书包袋子直接转了个圈,勒住前脖子往后仰,徐凡心顾着要帮忙开门,被那装着两个人的书本颇重的布袋条子勒的吐着舌头翻白眼,还是坚持把门开了之后才去拯救自己危险的脖子
被徐凡心笨蛋德行蠢到的顾烨城一整个大无语,见他很快把书包袋子拉开才松口气。
“挂手上不行吗?非往脖子上套........”
顾烨城:....这个傻玩意儿真的是徐凡心吗!!
反应过来的徐凡心,摸着憋红的脖子咳了两下,认下了顾烨城的这句训斥,赶紧催促他。
“快快快,带风絮进去........”
在厨房做饭的花满栀听见动静人还没出来先开了口。
“今天回来的倒是快”
等甩着湿漉漉的手出来时,看见从门口往里走的人还有个被抱着的,登时心惊了一下,感觉到不对。
“哎呀!这是怎么了?”
徐凡心一边把手上的东西呼哧呼哧往院子里的石桌子上放,一边跟花满栀解释说。
“风絮,他伤的很重!具体情况还不知道,他太虚弱,讲话都费劲呢。”
由着徐凡心去交代始末,顾烨城脚下没停将人直接抱到自己的屋里,放到床榻上。
花满栀跟在急吼吼的徐凡心身后进来了解情况。
“这,看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能,能吃点儿什么?”
说着,齐齐望向床上侧身蜷缩着的单薄少年,刚好有咕噜噜的声音传出,声音来源是柳风絮正捂着的肚子
他太饿了,求生的本能,对他的羞耻心是不管不顾的,直接发出了准确信号。
“什么都好,上一顿.....还是....昨日晌午的时候了”
急促小声的‘啊’了一下,花满栀默默算着这孩子到现在足足饿了四顿没吃了。
平时没心没肺需要别人照顾的徐凡心,其实是个心细暖贴的性子。
“娘亲,软一点的吧,太久不进食,软一些,好克化”
花满栀也是这么想,点头出去了。
两人将头转向床上
“伤了哪儿,怎么伤的?”
一问之后没有答话,顾烨城又问
“到如今这样的境地,你还打算闷不吭声的瞒着?”
听着那熟悉的音色,躺在松软大床上的柳风絮松下了紧绷的筋骨,盖着薄被,身上好受了许多,他没犹豫多久。
“伤的胸口,铁棍重击,我娘下的手......”
顾烨城皱眉,倒是意料之外,本以为是那个不知道算不算后爹的贺章打的,没想到竟然是..........
在所有的玩伴里,柳风絮是跟徐凡心的玩耍中从不发生口角摩擦的一个,小少年总是很懂事,勾着浅笑的嘴角,眼眸温温柔柔的很照顾徐凡心,不像是大了两三岁的哥哥,倒像个长辈一样成熟包容。柳风絮落在徐凡心身上的目光蕴含浓重的包容和珍惜,徐凡心知道,风絮几乎就只有他一个好朋友,没有其他人跟风絮玩儿,他们这么大的小孩儿都嫌弃柳风絮无趣,只有徐凡心知道,这是那么好的风絮....
看到那领沿晕出的紫黑淤血,可以想象皮肤下细小的静脉血网遭受到了怎样的凌虐,破败成这样.....
徐凡心的共情能力使得他鼻腔犯酸,声音有些抖。
“风絮,你疼的厉害是吗?怎么做才让你好受些........”
遭受迫害时,被人关心着,委屈软弱很容易扩大,柳风絮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头下的蓝烟色枕头上。
“凡心,你别担心,我挨打受疼都习惯了.....”
“劳烦,包囊里的药煎一副来......”
“好!我去把药拿给娘亲。”
看着被疼痛折磨的柳风絮,徐凡心终于能为他做些什么,甩开胳膊,慌着步子往屋外跑去。
顾烨城看着柳风絮:....................
“烨城哥,还要劳烦你,去我家一趟,说一声,我没死....还是要说一下的。”
他还隐瞒着顾烨城,因为他母亲的原因,他生下来就是死契奴籍。夜不归宿,以为他死了或跑了都是麻烦事儿。
他私心里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奴籍的事儿,他已经这么贱了,不想叫脸面也贱下去。
顾烨城叹口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