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深处,灯火通明如昼,将马钧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枯瘦的手指捻着一片边缘卷曲的青铜薄片,这是从粟特商人进献的“希腊火”喷射装置上拆解下来的核心部件——一个精巧的青铜阀门。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油脂与金属混合的怪味,几盏牛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墙上他伏案疾书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压力……”马钧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阀门内壁被蒸汽反复冲刷形成的细微蚀痕,浑浊的老眼深处,一点精芒如钻透乌云的星子般亮起。他猛地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攻城槌图纸,那些耗费了工部数月心血的精妙结构此刻在他眼中变得索然无味。“人力畜力,扭筋转骨,终有其穷。破长安,需神力!非人力可为之力!”
几日后,陈留工坊深处那个戒备最森严的院落,仿佛成了隔绝于世的异域。院中央,一座一人高的怪异装置被固定在地基粗大的木架上。它主体是一个巨大的、由三层熟牛皮反复鞣制捶打、内衬鱼胶并缠绕着浸油麻绳和细铜丝编织网的鼓胀皮囊,模仿着希腊火喷射器核心的压力气囊。皮囊一头连接着一个粗糙但厚重的陶土大瓮(临时充当锅炉),瓮下炭火正红;另一头则接驳着一根手臂粗、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硬木活塞杆,活塞杆前端顶着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青石条,那是测试冲击力的目标。
马钧赤膊站在一旁,花白的胡须上沾着汗珠和烟灰,目光却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皮囊连接处一个临时赶制的青铜阀门——那是他根据拆解所得,命工匠日夜不停仿制的关键部件。
“灌水!”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学徒们推动沉重的木轮绞盘,将冷水通过竹管注入陶瓮。水位观测孔内的水面缓缓上升,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浑浊的光。
“封阀!加压!”马钧低吼。沉重的青铜阀门被学徒用长柄扳手旋紧,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彻底封死了陶瓮与皮囊的连接通道。
“鼓风!加炭!”鼓风炉的呼啸声陡然拔高,炽热的气流如愤怒的巨兽冲入陶瓮底部的燃烧室。上好的石炭被不断投入,火焰由赤红转为刺目的白炽,舔舐着厚重的瓮底。空气迅速灼热起来,靠近装置的人能感到皮肤阵阵刺痛。陶瓮内,水温急剧攀升,翻滚,沸腾。密闭的空间内,无形的力量开始疯狂积聚。
陶瓮外壁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低鸣,连接处的多层密封(软铜片、捶制牛皮、油浸石棉绳)在高温高压下被紧紧压实,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嘎”声。压力计的简易水银柱(利用连通器原理,马钧命人临时打造)开始剧烈颤抖,艰难而坚定地向上爬升!每上升一寸,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瓮内翻滚的蒸汽和燃烧的炭火在咆哮。当水银柱终于颤巍巍地越过一个用朱砂标记的、代表“极度危险”的刻度线时,马钧眼中精光爆射,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挥下,嘶声力竭:“开——阀——!”
“嗤——————!!!”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蒸汽嘶鸣如同地狱恶鬼的尖啸,骤然爆发!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积蓄已久的、狂暴到难以想象的高压蒸汽,如同挣脱了千年枷锁的洪荒凶兽,顺着青铜管道,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狠狠冲入鼓胀的皮囊!
“哐当!!咔嚓!!!”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院落的地面都在疯狂震颤!裹着牛皮的硬木活塞杆,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推动下,如同被无形巨神挥动的战锤,瞬间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以肉眼完全无法捕捉的速度,从起始位置直冲末端!
“轰隆——!!!”
磨盘大的青石条,在活塞杆顶端巨大铁质撞块的重击下,如同遭受天雷轰顶!石屑如暴雨般激射四溅!坚固的青石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深达数寸、边缘布满蛛网般狰狞裂痕的巨大凹坑!而撞击产生的恐怖反作用力,竟让固定装置的沉重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底座下夯实的土地都出现了细微的龟裂!
成功了!虽然简陋,虽然只是一次最原始的力量释放,但那瞬间爆发的、远超百名壮汉合力挥动撞槌千百倍的恐怖动能,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马钧一个箭步冲到装置旁,不顾青铜管口喷涌出的滚烫蒸汽余波灼烤皮肤,布满青筋的手猛地按在活塞杆顶端那犹自震颤不休的巨大撞块上。掌心传来的惊人热量和微微震颤,如同最强劲的脉搏跳动,震得他指尖发麻,震得他枯槁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不再是连日来的焦虑与疲惫,而是喷薄出近乎狂野的狂喜!那是对未知领域探索成功的巨大满足,更是对攻克长安这座亘古坚城燃起的、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熊熊烈焰!
“记录!压力峰值!活塞行程!冲击深度!石靶损毁状况!快!”马钧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蒸汽的嘶鸣。工匠们如梦初醒,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拿着各式工具围拢上来,如同朝圣般仔细检查这头刚刚诞生的“钢铁巨兽”的每一个关节。测量凹坑深度,观察青铜阀门在狂暴冲击下是否变形,检查多层密封的磨损状况……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惊骇,但眼中已燃起与马钧同样的、属于创造者的火焰。他们知道,自己正亲手参与一项足以撕裂战争铁律、重塑攻城史册的伟业!
然而,谁也没有留意,在院落角落里,一个负责添炭的年轻杂役,在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起时,眼中闪过的不是惊惧,而是一丝毒蛇般的阴冷。他佯装被巨响震得踉跄跌倒,沾满炭灰的手却在泥地上迅速而隐蔽地划了几下,留下一个只有特定暗线才能辨识的扭曲符号。这个符号,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阴影,将在不久之后,出现在潼关以西,那座森严壁垒的最深处,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埋下一粒微小的种子。
深夜,陈留守备府深处,刘基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案头堆积着前线军报、屯田粮册、新附郡县的人口户籍,空气沉凝。他正提笔批阅一份关于关中流民安置的奏疏,门外传来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主公,钧公求见,有要事急禀。”亲卫统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刘基笔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竹简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印记。“快请。”他放下笔,眉宇间不见倦色,只有刀锋般的锐利。
马钧几乎是冲进来的,身上还带着工坊特有的烟火气和油污,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手里紧紧攥着一卷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麻纸,上面是他用炭笔飞速勾勒的草图和密密麻麻的注记。他顾不得行礼,几步抢到刘基案前,将那卷图纸猛地铺开在案几上,粗糙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点着图纸中央一个粗犷却充满力量的构想——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铸铁心脏,连接着复杂的管道和杠杆臂。
“成了!主公!成了!”马钧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蒸汽!是蒸汽!非人力,非畜力,乃天地水火之力!可蓄!可放!沛然莫御!”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飞溅,将日间那场惊心动魄的实验巨细靡遗地道出:那地狱般的嘶鸣,山崩般的轰鸣,青石上深陷的凹坑,反作用力下龟裂的土地……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冲击着刘基的耳膜。最后,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上那个象征释放力量的关键节点——一个结构复杂的三通青铜阀门上。
“此阀!乃命门!”马钧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阀不开,力如渊海深藏;阀一开,石破天惊!然……此阀需承万钧之压,受滚沸之汽,千锤百炼,毫厘不能差!非世间凡铁凡匠可为!”
刘基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狂野的草图上,仿佛要透过粗糙的线条看到那毁灭性的力量本身。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案头那滴晕开的墨迹,在跳动的灯火下,像一滴凝固的污血。
许久,刘基缓缓抬起头,灯火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跳动的光点,如同即将燎原的野火。他没有问失败的后果,没有问成功的把握,只是盯着马钧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倾尽陈留府库,集天下精铜良铁,征召四方巧匠。凡所需,无所不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长安城,要听此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