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殿的早朝浸在死寂里,森白寒气顺着金砖缝蛇行。
三省六台的官员垂手鹄立,深蓝冰纹官服下摆凝着霜,呼吸都压成一线白雾。
殿角金兽炉飘着龙涎香,却盖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混着土腥与铁锈的膻气,丝丝缕缕往人鼻腔里钻。
“听说了么……秋道家那位,真把‘全猪宴’领回去了……” 工部一个年轻主事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比蚊子还细,对身旁须发皆白的老侍郎嘀咕。
老侍郎眼皮都没抬,枯槁的手指在袖中捻着冰凉的朝珠:“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喽。”
他下颌朝殿门方向几不可察地一偏,“瞧,祥瑞的‘福泽’……这不就来了?”
殿门无声滑开。
刺骨寒气裹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热浪猛地灌入!
八名玄甲炎忍军抬着一口巨大的、黑沉沉的青铜鼎,步履沉重地踏入殿中。
鼎下炭火暗红,鼎内乳白浓汤翻滚沸腾,黏稠的汤面上浮着厚厚一层黄褐色油花,几块带着皮毛的惨白骨殖沉沉浮浮。
最刺目的是汤中央,一颗完整的獐子头骨半沉半浮,空洞的眼窝凝着两粒煮得发白的眼珠,湿漉漉的皮毛紧贴颅骨,那对曾被秋道取风赞为“雄壮鹿角”的短小犄角,此刻像两截枯枝,斜插在浑浊的汤浪里。
“哐!”
巨鼎沉沉落在帝座玉阶之下,汤液泼溅,腥膻的热气蒸腾而起,瞬间在冰冷的殿顶凝成一片浑浊的水雾。
膻味如同活物,死死攥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祭斜倚在玄冰帝座上,银发未束,几缕拂过苍白下颌。
他覆盖黑绸的左眼处隐有紫纹流转,冰蓝的右眼扫过阶下死寂的群臣,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怀中裹着明黄锦缎的胡亥似乎被热气熏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帝座侧后,纲手玄黑凤袍下的手指猛地蜷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指节绷得发白。
她死死盯着鼎中那颗獐首空洞的眼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上浓重的铁锈味。
“祥瑞福泽,岂可独享?” 祭的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凿穿凝滞的空气,清晰地刺入每个官员的耳膜。
他指尖随意地朝巨鼎一点,“此汤,乃神鹿精魄所化,天地灵萃尽在其中。今日,朕与众卿共享。”
侍立阶旁的司礼太监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平板:“陛下赐汤——!诸臣工,谢恩——!”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巨鼎中浓汤翻滚的“咕嘟”声,如同饥饿的肠胃在蠕动。
一名身着正二品紫袍、面容清癯的户部尚书率先出列,他是第一个被秋道取风指鹿为马时附和“神鹿雄壮”的老臣。
他步履僵硬地走到鼎前,接过炎忍军递来的青玉汤碗,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浑浊滚烫的汤液舀入碗中,一块连着筋膜的碎骨在碗底沉浮,几根细小的、煮成灰白的獐毛粘在碗沿。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膻气直冲脑门。
老尚书闭上眼,仰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汤液入口,他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身体猛地佝偻下去,强忍着才没当场呕吐。
“谢……谢陛下隆恩……”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痰音。
有人带头,余下的官员如同提线木偶,排着死寂的队伍,依次上前。
一个年轻的工部侍郎接过汤碗时,手一抖,滚烫的汤汁泼在手背上,烫红一片,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碗里那颗漂浮的眼珠,脸色瞬间惨绿,喉头剧烈地痉挛几下,猛地侧过头,压抑的干呕声从紧捂的指缝里漏出,最终却只吐出一口酸水。
在炎忍军冰冷的目光下,他颤抖着将剩下的、混杂着呕吐物的汤液,连同那颗滑腻的眼珠,囫囵吞了下去,随即瘫软在地,面如金纸。
轮到一位掌管礼乐、素有洁癖的鸿胪寺少卿。
他看着碗中混浊的油花和纠缠的毛发,嘴唇哆嗦着,几次凑到嘴边又猛地移开。
他求助般望向帝座,却只对上祭那双冰蓝无波的瞳孔。
最终,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捏着鼻子,如同饮下世间最毒的鸩酒,猛地灌了下去。
汤液入喉,他身体剧烈一颤,“哇”地一声,刚喝下的秽物连同隔夜的胆汁,喷溅在身前猩红的地毯上,留下一滩刺目的黄绿污迹。
他蜷缩在地毯上,涕泪横流,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个捧着汤碗、面无人色的官员,扫过地上狼狈的呕吐物,扫过纲手那只死死抠住帝座扶手、指节泛白的手。
他覆盖黑绸的左眼处紫芒微闪,声音如同万载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殿宇中:
“此汤,乃祥瑞精魄所化。饮之,涤荡脏腑,更涤荡心尘。”
他微微前倾,压迫感如同山岳倾覆,“诸卿饮尽,便是与朕同心,与国同运。”
冰蓝的瞳孔锁住殿中每一个颤抖的身影,每一个犹疑的汤碗,吐出最后四个字,字字千钧:
“一滴……都不许剩。”
最后四个字落下,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所有人心上。
那些还在犹豫、还在强忍的官员,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绝望的吞咽声、压抑的呕吐声、汤碗碰撞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交织成一片诡异而绝望的乐章。
纲手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紧攥的手背上,瞬间被玄冰帝座的寒气冻结成冰珠。
鼎中乳白的浓汤翻滚着。
那颗狞首缓缓沉入浑浊的汤底。
空洞的眼窝最后一次映照着殿顶扭曲的冰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