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疯癫的侯夫人,被两个禁军毫无怜惜地架着,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上了那辆为重刑犯准备的、简陋的囚车。
囚车,开始缓缓驶过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沿途,那些曾经对侯府趋炎附势、笑脸相迎的百姓,如今却成了最激愤的审判者。他们将烂菜叶、臭鸡蛋、小石子,毫不留情地砸向囚车里的那个疯女人。
“恶毒的女人!活该!听说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拿去献祭了,真是蛇蝎心肠!”
“报应啊!这就是报应!老天有眼!”
“砸死她!砸死这个毒妇!”
污言秽语如同潮水,将小小的囚车淹没。侯夫人蜷缩在囚车的角落,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头,痴痴地念着那句“我的鸢儿”。
就在这片嘈杂与唾骂声中,水镜的视角忽然一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精准地锁定在围观人群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神情复杂。他没有跟着人群起哄,也没有往囚车上扔任何东西。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当囚车从他面前缓缓经过时,他对着囚车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宁念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微一缩。
是那个小厮。
她的记忆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阴暗冰冷的童年。在整个侯府,所有人都对她这个“不祥”的嫡女避之唯恐不及时,只有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厮,曾有一次,在她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偷偷从厨房门口,飞快地塞给了她一个还带着余温的、粗面的馒头。
那个馒头的味道,她早已忘记。
但那种在绝望的黑暗中,被人递过来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却永远地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她知道,这一鞠躬,不是为了那个疯癫的侯夫人。
这一鞠躬,是为她。为那个曾经在侯府受尽欺凌、如今终于大仇得报的,宁念。
宁念的心,那片被仇恨的烈火烧灼了十几年、早已化为焦土、只剩下巨大空虚的荒原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感动,不是原谅,甚至算不上一丝暖意。
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触动。就像是在一片了无生机的、龟裂的沙漠里,忽然看到了一滴凝结的露水。它并不能改变沙漠的荒芜,却证明了,这片天地之间,并非只有无尽的干涸与死亡。
人性幽暗,但微光尚存。
她身后的玄苍,敏锐地察主察到了她这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情绪波动。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分,却没有出声打扰她此刻的沉静。
宁念缓缓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挥。
面前巨大的水镜,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光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空气之中。
她没有再问那个疯了的女人,那个曾经的侯夫人,最终会是什么结局。因为那已经不再重要了。她所有的仇恨,都随着永安侯的倒下,随着侯府的覆灭,烟消云散。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那是精神世界里紧绷了十几年的弦,在骤然断裂后,席卷而来的极限透支。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毫无保留地靠在了身后那个坚实的、冰冷的怀抱里。
她闭上眼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
“玄苍,”她轻声说,“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血海深仇,恩怨纠葛,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玄苍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着,微微低下头,那双俯瞰三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与漠然的深邃眼眸,此刻却只映着她一个人安静的睡颜。然后,他冰凉的嘴唇,轻轻地、却又无比郑重地,印在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这个吻,不带任何的情欲,更像是一个宣告,一个承诺,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明,在为自己的珍宝,打上永恒的烙印。
那冰凉的触感,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宁念的四肢百骸。她的身体没来由地一颤,长长的睫毛也跟着轻轻抖动。这一次,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她只是安静地承受着,默认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极致的亲密。
“不,”他低沉的嗓音,如同最醇厚的大提琴弦音,在她的耳边缓缓震动,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是刚刚开始。”
宁念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她的复仇之路结束了,但是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个清晰的认知,让她对未知的未来,第一次产生了除复仇之外的、一种模糊而陌生的……期待。
就在这时,那股灭顶的疲惫感终于彻底占据了她的身体。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玄苍什么也没说,只是手臂一收,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穿过了她的膝弯,直接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霸道至极,却又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易碎的珍宝,生怕弄疼了她分毫。
在身体突然失重又被稳稳拥入怀中的瞬间,宁念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出双臂,环住了他坚实的脖颈。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贴在了他冰冷坚硬的胸甲之上,隔着那层冰凉的金属,她却能无比清晰地听见,里面那颗属于魔尊的心脏,正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这声音,仿佛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魔力。宁念将自己的脸颊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一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独有的、清冽如雪山之巅的冷香,心底的最深处,竟悄然涌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名为“归属感”的暖流。
原来,这就是……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