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算珠寒·利澜生
“六百七十斤丝……漂耗五十七斤……耗银……”
嘶哑!如同锈蚀的铁片在粗砂上反复刮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喉管撕裂的剧痛与胸腔深处灼烧的腥气!从沈惊澜紧咬的、早已破皮渗血的牙关间硬生生挤出!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薄刃!带着一种久居人上、早已刻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威凌!狠狠劈开船舱内粘稠的腐臭与死寂!
那声音!那腔调!不再是绝望弃妇的悲鸣!不再是垂死伤者的呻吟!而是属于大理寺卿夫人!属于沈家贵女!属于那个曾在金殿之上、宫闱深处执掌生杀予夺的冰冷权柄!此刻!被掌中那颗冰硬沉重的翡翠算珠!被账簿上那刺目的八钱三分!被那五十七斤漂耗背后巨大的、如同深渊般张开的利差黑洞!强行点燃!淬炼!重铸! 如同覆盖在灰烬下的玄冰!骤然迸射出足以刺穿一切迷障的森冷锐芒!
目光!如同两道淬火的精钢箭矢!穿透昏暗摇曳的灯影!死死钉在张彪那张被疲惫与漠然覆盖的脸上!那目光里!方才的悲愤与屈辱如同被烈阳蒸发的露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主家审视账房先生般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指那隐藏在冰冷数字背后的、触目惊心的利差黑洞!
张彪舀粥的动作猛地僵住!
粗陶勺子悬在半空,粘稠稀薄的米汤混合着干饼渣滓,滴滴答答落回罐中。他那张布满风霜与烟火燎痕的脸上,浑浊疲惫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伤的夜枭!一股难以言喻的惊骇混合着被彻底洞穿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粗壮的脖颈!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抽气!
“你……!”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怒斥!想要用惯常的粗蛮与麻木将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鬼魅附身般的质询撕碎!但目光触及沈惊澜那双燃烧着纯粹算计与冰冷贪婪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暴露在寒冰利刃之下的……战栗!
六百七十斤!漂耗五十七斤!八钱三分!
这些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深处那些早已被刻意遗忘的、沾着血污与油水的灰色地带!
“耗银……”沈惊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如同冰锥凿击冰面!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张彪紧绷欲断的神经上!“五十七斤……八钱三分……合银……四十六两八钱一分……”
她那只紧攥算珠、青筋暴突的右手!因剧痛与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但她浑然不顾!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死死锁定张彪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抽动!捕捉着他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惶!
“六百七十斤……运抵……该值……五百五十三两一钱……”她继续!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定罪的判词!“官仓……收丝……例价几何?!”
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呃!”张彪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当胸击中!手中的粗陶勺子“哐当”一声砸落在船板上!粘稠的米汤溅了他一裤腿!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跟却绊在身后一堆湿漉漉的水草上!踉跄着险些摔倒!那张被烟火燎伤、布满血痂的方脸上!肌肉剧烈地扭曲虬结!额角脖颈的青筋如同暴突的蚯蚓!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官仓收丝!例价几何?!
这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他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隐秘!那些层层盘剥!那些漂耗虚报!那些夹在血汗与油水之间的……肮脏勾当!
船舱内死寂得如同坟场!只有沈惊澜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张彪惊惶失措的抽气声!以及角落里断臂水手愈发粗重压抑的呼吸!腐败的铁锈腥气似乎被这无形的交锋搅动!愈发浓烈地弥漫开来!
也就在这死寂的顶点!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珠坠入玉盘的脆响!
来自船舱深处!暗格方向!
是周砚白!
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立于暗格之旁!月白直裰的下摆依旧浸在污水中,袍角沾染的暗红血渍如同盛开的诡异花朵。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眼眸,如同寒潭映月,平静无波地注视着这场无声的交锋。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沾染着污血与药膏的手!食指指尖!极其随意地!轻轻拂过暗格中那幽绿翡翠算盘的横梁!
动作轻柔!如同拂去微尘!
就在指尖拂过横梁的瞬间!
算盘最高档!紧挨着那三颗早已落定横梁、如同冰棺般沉寂的翠珠之旁!
那颗!被黑色尘埃玷污的!流转着内蕴金丝光芒的!
第四颗!翡翠算珠!
毫无征兆地!
极其轻微地!
向!下!
坠!落!了!
一!格!
“嗒!”
清脆!冰冷!如同命运齿轮咬合的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粘稠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船舱内凝滞的僵持!
张彪如同被这声珠音惊醒!猛地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扫向周砚白!又猛地转向沈惊澜!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惊惶与凶狠如同走马灯般疯狂变换!最终!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如同困兽般的戾气猛地涌上眼底!
“你他娘的胡咧咧什么!”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狂暴!“漂耗!水涨漂耗!天经地义!官仓收多少!那是官家的事!老子只管运!管不着价!你……”
“管不着价?”沈惊澜嘶哑的声音如同冰锥!精准无比地截断了他的咆哮!那双燃烧着冰冷精光的眼睛死死攫住他!“那陈记铁坊……熟铁官买五两一担……私铁市价七十二两……这中间的六十七两……漂耗?!”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张彪脑中炸开!
陈记铁坊!熟铁!官买!私价!六十七两!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化为一片死灰!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鸣般的抽气声!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恐惧!
也就在张彪心神彻底失守的刹那!
沈惊澜那只紧攥算珠、因剧痛与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探!
不是攻击!
而是!
五指箕张!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狠狠抓向!
那本摊开在污水中!被撕开巨大豁口!浸透了污秽与血水的!
厚!麻!账!簿!
目标!正是那豁口深处!那张印着漕船火漆押印、记录着“押运生丝六百七十斤……耗漂五十七斤”的泛黄旧票!
她要抓住它!
抓住这铁证!
抓住这撕开肮脏交易的第一道裂口!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帛撕裂声!
沈惊澜的指尖!带着垂死爆发的巨大力量!狠狠抠进了账簿被水泡得发胀的厚麻纸页!指甲瞬间被粗糙的纤维撕裂!沁出细小的血珠!但她浑然不顾!五指如同铁钩!死死抠住那张泛黄的旧票边缘!猛地向外一扯!
“噗嗤!”
脆弱的旧票连同粘连的账页被硬生生撕下一大块!
粘稠的污水混合着纸张撕裂的碎屑!劈头盖脸溅了她一身!
也就在这纸张撕裂!旧票被扯出的瞬间!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如同被强行撕开了封泥的陈年腐酒般的!
铁锈!血腥!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墓穴深处腐朽金属般的!
恶!臭!
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毒瘴!猛地从账簿撕裂的破口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压过了船舱内原有的所有腥膻!霸道地钻入每一个人的口鼻!直冲脑髓!
“呕——!”断臂水手第一个忍不住!猛地弯腰狂呕起来!
沈惊澜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呛得眼前一黑!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那只抓着撕下票根的手剧烈颤抖!额角伤口崩裂的血水混合着冷汗疯狂滚落!但她死死咬着牙!目光如同燃烧的鬼火!死死钉在手中那片被污水浸透、边缘卷曲的泛黄纸片上!
票根之上!
墨字狰狞!
“……押运生丝六百七十斤……过楚州闸……耗漂五十七斤……”
下方!
一行更加细小、几乎被水渍晕染模糊的蝇头朱批!
“……实耗……十七斤……余四十斤……折银……三十二两……入……陈记……暗账……”
实耗十七斤!
余四十斤!
折银三十二两!
入陈记暗账!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瞳孔!刺穿她的识海!
巨大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熔岩!混合着那灭顶的恶臭!在她胸腔深处疯狂冲撞!烧灼!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彻底焚毁!
“呃啊——!!”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猛地从她紧咬的齿关间挤出!身体因巨大的愤怒而剧烈地痉挛!那只攥着算珠的右手!因极致的用力而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掌心那颗冰冷的翡翠算珠!被死死挤压!边缘深深陷入她娇嫩的皮肉!带来钻心的锐痛!也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量感!
也就在这愤怒的岩浆即将喷发的瞬间!
“嗒!”
又是一声清脆冰冷的珠音!
来自暗格!
周砚白!
他那根刚刚拂过算盘横梁的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向下一压!
那颗刚刚坠下一格的!被黑色尘埃玷污的!第四颗翡翠算珠!
再次!
向!下!
坠!落!了!
一!格!
“嗒!”
珠音落定!
那第四颗翠珠!稳稳地!落在了横梁之上!与之前三颗!四珠并列!如同四口冰冷的棺椁!稳稳地!排开!在!同一道!冰凉的!银丝横梁!之上!
也就在这第四颗珠落定的刹那!
周砚白那始终平静无波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污浊的空气与沈惊澜狂怒的火焰!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她那只因剧痛与愤怒而死死攥紧、鲜血正从指缝间缓缓渗出的右手之上!
更确切地说!
是落在了她掌心!
那颗被鲜血浸染!边缘深深陷入皮肉!正散发着幽绿寒芒与内蕴金丝光华的!
翡!翠!算!珠!之!上!
他的唇边!极其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如同寒潭深处冰层碎裂般的!
微!不!可!察!的!弧!度!
冰冷!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
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