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镇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与腐朽气息。
即便是正午,阳光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过滤,变得苍白无力,懒洋洋地洒在泥泞的街道上。
夜雨踏着吱嘎作响的木质台阶,走向镇政厅。
那是一栋比周围民居稍显气派,却同样饱受风雨侵蚀的建筑。
门口站岗的守夜人认识这张不久前还在酒馆里引起骚动的面孔,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扫了他一眼,并未阻拦。
镇长艾尔罗·埃伯洛克公爵的办公室就在二楼。
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烟草与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光线昏暗。
唯一的窗户紧闭着,窗外的阴霾似乎也渗透了进来。
艾尔罗公爵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埋首于一堆羊皮纸文件中。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般布满额头与眼角。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你,圣骑士。”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
“打扰了,公爵大人。”
夜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办公室内简单的陈设。
几把椅子,一个落满灰尘的书架,墙上挂着一幅早已褪色的暴风城纹章。
“我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些关于亚伯克隆比的事情。”
公爵放下手中的鹅毛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亚伯克隆比……”
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飘向窗外,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那个可怜的疯子。”
“镇民们说了很多,但我还是想听听您的看法。”
夜雨拉过一把椅子,在书桌对面坐下,姿态随意,眼神却很专注。
公爵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嗒、嗒的轻响。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
他重新看向夜雨,眼神复杂。
“亚伯克隆比,曾经是我们夜色镇的骄傲。”
“很多年前,他还不是现在人们口中的疯子,而是一位技艺精湛的炼金师,甚至可以说是治疗师。”
公爵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缅怀。
“他的双手很灵巧,心思也缜密。镇上不少疑难杂症,都是经他的手治愈的。人们尊敬他,信任他。”
“那时候的他,虽然有些孤僻,整天沉迷于那些瓶瓶罐罐和草药,但心地不坏。”
“大家都觉得,他只是太专注于自己的学问了。”
“直到他四十岁,还是孤身一人。我们都以为他会这样和他的炼金台过一辈子。”
夜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不善交际,但备受尊敬的中年炼金师,在昏暗的实验室里,日复一日地与药剂和公式为伴。
“变故发生在他四十二岁那年。”
公爵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伊丽莎一家搬到了夜色镇。”
“她的母亲身体不好,是老毛病了,镇上其他医生都束手无策。”
“有人推荐他们去找亚伯克隆比试试。”
“就这样,亚伯克隆比和伊丽莎相遇了。”
“伊丽莎是个好姑娘,善良,开朗,像一缕阳光,照进了亚伯克隆比那间总是弥漫着药水味的小屋。”
“或许是她母亲的病情让他们有了频繁接触的机会,或许是亚伯克隆比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活力。”
“总之,他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那段时间,亚伯克隆比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脸上也多了笑容。他会陪着伊丽莎在镇子附近散步,会给她讲那些枯燥炼金术之外的故事。”
“镇上的人都为他感到高兴。这个老实巴交的炼金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但很温馨。我记得那天,亚伯克隆比笑得像个孩子。”
公爵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水似乎很凉,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但是,好景不长。”
他的语气陡然沉重。
“结婚还不到两年,伊丽莎就病倒了。”
“不是她母亲那种老毛病,而是一种……很奇怪的病。”
“起初只是乏力,咳嗽,后来开始发高烧,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亚伯克隆比疯了一样地寻找病因,尝试各种药剂。他把他所有的炼金知识都用上了,不眠不休地守在伊丽莎的床边。”
“可这一次,他的炼金术失灵了。”
“伊丽莎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
“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姑娘,迅速枯萎下去。”
“亚伯克隆比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沉默。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把自己和伊丽莎一起锁在了那间小屋里。”
“最后那一周,他几乎没有合眼。”
“伊丽莎最终还是没能撑过去。”
“她死在了亚伯克隆比的怀里。”
“第二天,当邻居们因为担心而撞开房门时,只看到了伊丽莎冰冷的尸体,还有……”
公爵的声音有些艰涩。
“还有一夜白头的亚伯克隆比。”
“他的头发,原本是棕黑色的,一夜之间,变得像雪一样白。”
夜雨心中微动。
巨大的悲痛确实能让人一夜白头。
“镇民们自发地为伊丽莎准备葬礼。她的亲友从邻近的镇子赶来,大家都为这个善良姑娘的早逝而惋惜,也为亚伯克隆比的遭遇感到同情。”
“但是,就在人们准备将棺木抬往墓园,让她入土为安的时候,亚伯克隆比冲了出来。”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双眼赤红,疯了一样地推开人群,抢走了伊丽莎的棺材。”
“他嘶吼着,谁也不准碰他的妻子,然后扛着那口沉重的棺材,跌跌撞撞地跑回了他的小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没人敢上前阻止一个彻底崩溃的男人。”
“接下来的两天,那间小屋死一般寂静。”
“没人知道亚伯克隆比在里面做什么。”
“有人担心他会自杀,有人害怕他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直到第三天早上。”
“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亚伯克隆比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然后……然后伊丽莎从他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公爵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带着一丝后怕。
“她看起来……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动作有些僵硬。”
“‘亚伯利用炼金术让伊丽莎复活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了这句话。”
“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夜色镇。”
“起初是震惊,然后是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
“复活死者,这是连圣光都难以触及的禁忌领域,一个凡人炼金师怎么可能做到?”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那段时间,镇上的气氛非常诡异。人们远远地避开亚伯克隆比的小屋,私下里议论纷纷。”
“有人说亚伯克隆比是天才,创造了奇迹。”
“更多的人说他亵渎了亡者,触碰了不该触碰的力量,迟早会遭到报应。”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公爵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复活’的伊丽莎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她不再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变得……狂躁,充满攻击性。”
“最终,守夜人不得不介入。”
“第一次冲突,他们没能彻底杀死她。
或者说多亏你的帮助,亚伯克隆比又用某种方法让她‘复原’了。”
夜雨撇了撇嘴
“第二次,你知道的,守夜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终于结束了这场噩梦。”
“他们烧毁了那间屋子,把骨灰埋了起来。”
“至于亚伯克隆比……他彻底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多数人都相信,他被自己复活的怪物妻子给撕碎了,在那间充满血腥的小屋里。”
公爵的故事讲完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那座老旧的座钟,依旧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夜雨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圣契。
镇长的叙述,与他在酒馆听到的版本大同小异,但更加详细,也更能感受到当事人的情感变化。
一个痴情的炼金师,痛失所爱,试图逆转生死,最终玩火自焚。
听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悲剧。
但是……那股精纯的邪能呢?
那绝不是普通炼金术或者亡灵法术能够解释的。
还有亚伯克隆比对威尔斯伯爵的怨毒。
仅仅是因为伯爵可能存在的漠视或者阻挠?似乎不足以支撑他进行如此疯狂和禁忌的实验。
“公爵大人,”夜雨打破了沉默,“您提到伊丽莎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病’,迅速衰弱下去。有没有更具体的描述?”
公爵皱着眉头,努力回忆。
“具体的……很难说清。亚伯克隆比把她保护得很好,后期几乎不让外人探视。”
“只是听当时冒险送过几次食物的邻居说,伊丽莎后期非常畏光,皮肤上出现了一些……暗色的斑点,而且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胡言乱语。”
畏光,皮肤异变,精神错乱……
夜雨心中一动。
这些症状,听起来不像是普通的疾病。
倒像是……某种诅咒,或者能量侵蚀的后果。
“亚伯克隆比在伊丽莎生病之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得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夜雨换了个角度追问。
公爵摇了摇头。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亚伯克隆比虽然住在镇上,但他的生活圈子很窄,除了购买必要的材料,很少与外界打交道。”
“不过……”公爵似乎想起了什么,“在他妻子生病前大约半年,他似乎收到过几次从暴风城寄来的包裹。”
“包裹很大,很重。邮差还抱怨过几次。”
“有人好奇问起,亚伯克隆比只说是订购的一些稀有炼金材料和设备。”
“当时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他是炼金师。”
暴风城寄来的包裹……稀有材料和设备……
夜雨的眼神锐利起来。
时间点对得上。
如果有人想引诱亚伯克隆比走上邪路,提供技术支持和关键材料,是最高效的方式。
而暴风城……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卡特拉娜·普瑞斯托女伯爵。
那位在暴风城高层长袖善舞,实际身份却是黑龙公主奥妮克希亚的伪装者。
以她的身份、资源和阴谋手段,完全有可能在幕后操控这一切。
引诱一个绝望的炼金师触碰禁忌力量,制造混乱,腐化人心,这完全符合黑龙军团的行事风格。
憎恶体内的邪能,或许就是来自这些“稀有材料”?
伊丽莎的“怪病”,会不会也与此有关?是被实验的副作用波及,还是某种更恶毒的诅咒?
夜雨站起身。
“感谢您,公爵大人。您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
公爵疲惫地摆了摆手。
“希望这些能对你有所帮助,圣骑士。”
“只是,亚伯克隆比的小屋已经烧毁了,恐怕很难再找到什么线索了。”
“我还是想去看看。”
夜雨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中的决心不容置疑。
他必须亲自去那片废墟确认一下。
离开镇政厅,夜雨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朝着镇子边缘,那片如今令人避之不及的区域走去。
越靠近那片废墟,空气似乎就越发阴冷。
周围的树木也显得更加扭曲,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仿佛凝固的痛苦呼喊。
地面是烧焦的黑色。
曾经的小屋只剩下一些黢黑的残垣断壁,以及散落一地的木炭和灰烬。
风吹过,卷起细碎的黑色粉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那块简陋的墓碑歪歪斜斜地立在废墟旁。
“亚伯克隆比与伊丽莎长眠于此。”
“愿炼金术的疯狂,与他们一同安息。”
冰冷的刻字,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扭曲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