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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灯影照初心

帐外的虫鸣像被晚风揉碎,渐次歇在帐篷的帆布褶皱里。

朱祁钰抬手挂“免打扰”木牌时,指腹蹭过帐杆上未打磨平整的木刺——那是军需营赶制帐篷时的仓促痕迹,像极了眼下朝堂里处处可见的破绽。

木牌轻撞帐杆的声响落定,帐外忽然飘来阿娅哄小安儿的软语,“乖宝快睡,明日带你看湖边的芦苇”,话音刚被帐帘轻轻挡在外面,只余下晚风卷着帐角的轻响,混着远处伙房飘来的米汤香,漫进这方临时辟出的帐内空间。

朱祁钰转身回到案前,烛火被风带得晃了晃,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泛起细微波纹,将锁着账册的木盒映得愈发沉暗。

指尖触到木盒锁扣时,他忽然顿了顿——这把铜锁是吴主事生前常用的,锁身上还留着几道浅痕,据说是去年核查漕运时,被漕船上的铁链蹭到的。

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轻响在帐内散开,他掀开盒盖,先将指尖覆在账册封皮那道深黑墨痕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是前日核对时不慎蹭上的,当时只当是寻常墨渍,如今却觉得这团黑,像极了吴主事临终前未写完的奏折边角,凝着化不开的沉重。

朱祁钰将烛火拨亮些,橘色的光瞬间漫过账册纸页,密密麻麻的数字骤然清晰。

江南盐城的年产量一栏里,“永乐十三年,盐产量八千三百石”的字迹旁,被人用朱笔圈出了一道痕迹,旁边小字批注“比上年少五百石,盐场管事称‘天旱减产’,实则有私盐流出”;漕运记录的页面上,“漕船编号丙字十七号,损耗木板二十块”的记录下,画着一个小小的问号,墨迹带着几分急促,想来是吴主事发现异常时匆忙标注的;入库税银的数目表中,“三月税银五千两”的数字被人用墨笔描过,仔细看能发现底下还压着“七千两”的淡淡痕迹——这些被刻意遮掩的数字,像一个个无声的证据,都在指向石亨私吞盐税的蛛丝马迹。

翻到吴主事专门核查盐运的章节时,纸上忽然落下一片细小的烛花,朱祁钰下意识地抬手拂去,指尖却触到了纸页上未干尽的墨迹。

吴主事的批注小字密密麻麻挤在页边,“某场盐斤短少,需彻查盐场管事”“漕船损耗异常,疑有私贩与管事勾结”,字迹力透纸背,笔锋里满是较真的劲儿。

可就在最关键的一页,这些批注突然戛然而止——纸页的最后一行,只写了“石亨亲信与盐商密会于”,后面的字迹被撕去了一角,露出参差不齐的纸边。他盯着那道残边,白日里在崇文门看到的场景忽然涌进脑海:一个挑着盐担的老卒,被两个税吏拦下搜身,老卒佝偻着背,反复说着“这是给病妻抓药的钱”,可税吏还是从他腰带里搜出半吊铜钱,狠狠摔在地上。不远处,石亨的管家正指挥着家丁将一船私盐搬上马车,那些盐袋堆得老高,袋口漏出的盐粒落在地上,被车轮碾成细碎的白末。

“只知石亨护庄稼,不知他贪腐”,百姓私下里的议论声又在耳边响起。

朱祁钰喉结动了动,指尖按在吴主事那行未写完的批注上,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吴主事的家人跪在宫门外求情的模样——吴夫人抱着年幼的儿子,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声音嘶哑地喊着“我家夫君没通敌,他临走前还在整理账册,说不能让百姓的血汗白流”。

当时他只能让侍卫将人扶起来,却没法给出一个承诺,如今看着账册上的字迹,才明白吴主事攥着这些证据时,心里装着的是多少百姓的生计。

烛火噼啪一声,又溅起几颗火星,落在砚台边,将墨汁烫出细小的涟漪。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翻。一页泛黄的漕运单据从账册里滑出来,单据上的印章颜色发浅,边缘还有模糊的痕迹——这是石亨用假印章篡改的证据,原本“漕船运送官粮三千石”的记录,被改成了“两千石”,剩下的一千石,被他折成粮食,偷偷运往自己的私宅庄园。朱祁钰盯着单据上的数字,忽然想起去年江南水涝时的景象:无数百姓站在被淹的田埂上,手里攥着发潮的麦粒,眼里满是绝望。

而石亨私吞的这些粮食,足够江南三个受灾村落的百姓度过去冬的严寒。“你既知百姓苦,怎又忍心吞他们的救命钱?”他低声自语,声音落在空帐里,只有烛影轻轻晃了晃,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帐壁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翻到账册最后一页时,他的指尖忽然触到纸角夹着的东西——半张叠得整齐的残页。

他小心地将残页展开,发现是吴主事写的诗,纸边沾着一点细小的盐粒,想来是在盐场核查时不小心蹭上的,如今已凝成白霜。

诗的前几句已经残缺,只剩下末句“但求盐漕清,不辞霜雪寒”,字迹有些歪斜,末笔还洇着一点墨团,像是写到这里时突然被打断。

他忽然想起吴主事的同僚说过,吴主事每次核对账册,都会在案头放一小袋盐,说“摸着盐粒,就知道百姓晒盐有多难,漕工运盐有多苦”。此刻他捏着那点盐粒,粗糙的触感从指腹传到心口,忽然明白这半张残页不是普通的诗,是吴主事藏在账册里的初心——是江南盐民顶着烈日晒了半年的日光,是漕工握着船桨划了千里的辛劳,是无数百姓等着用盐税换过冬口粮的期盼。

朱祁钰小心地将残页贴在账册封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句诗。

帐外忽然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噔噔”的声响从帐前经过,又渐渐远去。

朱祁钰抬眼望向帐帘,烛火的光透过帐布,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斑。白日里百姓复杂的眼神、自己在湖边说过“扛得住误解,才能查得清真相”的话,此刻都化作握着账册的力道——指节微微发白,却比白天站在湖边时,更添了几分坚定。

朱祁钰将账册轻轻合上,重新锁进木盒,目光落在帐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上,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哪怕前路有再多阻碍,也要把这盐漕里的黑幕撕开,不辜负吴主事的心血,更不辜负百姓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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