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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一章:星图余温和药香里的问

钦天监的烛火被风卷得跳了跳,琪亚娜的蓝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朱祁钰忽然伸过来的手——他本是想扶她从星图上直起身,动作却急得像要托住什么要摔的东西,指尖在触到她西洋裙的蕾丝花边时,猛地顿住了。

“你……”朱祁钰的声音有点发紧,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那里裹在蓬松的裙撑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他脑子里却莫名闪过梦里天牢的草堆——曹爽蜷缩在那里时,也是这样不显眼,直到狱卒拖他出去,才露出镣铐磨破的脚踝。

琪亚娜被他看得发毛,往后缩了缩,炭笔从手里滑落在星图上,在猎户座的腰带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陛下?您怎么了?”她弯腰捡笔时,忽然“哎哟”一声,手捂住了小腹,眉头蹙成个小疙瘩。

这声轻呼像根针,刺破了朱祁钰强装的镇定。他忘了自己是皇帝,忘了这是钦天监的院子,忘了地上还铺着冰凉的青砖,猛地伸手去扶她,力道大得攥皱了她的袖口:“是不是又疼了?那宫外孕的症候……太医说胎气要静养,你怎么还趴在地上?”

“宫外孕?”琪亚娜眨巴着蓝眼睛,一脸茫然,“陛下说什么呀?我只是蹲久了,肠子有点打结,就像你们的算盘珠子卡了缝。”她掰开朱祁钰的手,直起身活动了两下腰,“您看,好了吧?”

朱祁钰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袖口的温度,不烫,也不凉,像春日里刚化的雪水。他这才想起,琪亚娜根本没怀孩子——那是前几日皇后跟他念叨的,说户部侍郎的小妾怀了双胎,却查出是“宫外孕”,凶险得很,太医正愁着怎么治。他大约是梦里的血影看得太多,把旁人的事胡乱安在了她身上。

“没、没事就好。”他收回手,背在身后,指尖却在袖袋里蜷成了拳。方才那瞬间的慌乱,像高平陵的禁军看到狼烟时的失措——明明是不相干的事,却被心里的惊弓之鸟啄得生疼。

小禄子不知何时搬来了张梨花木凳,垫着厚厚的棉垫。朱祁钰坐下时,才发现钦天监的角落里竟摆着个药炉,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香混着星图上的墨味,有种奇怪的安稳感。

“这是谁的药?”他随口问。

“是陈博士的。”琪亚娜蹲回星图边,用炭笔把刚才画歪的线补直,“他前几日算错了春分的时辰,被上司骂了,气的咳了血,太医说要静养,可他偏要守着这星图,说漏算了一刻,下半年的农时就全错了。”

朱祁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药炉边堆着几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授时历”,纸页边缘都翻卷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有些字被墨点盖住,像极了他案头那本被泪水洇过的《三国志》。

“你们西洋人也信‘静养’?”他想起太医给曹爽开的方子——那时曹爽刚被夺了兵权,关在府里,太医说“气郁伤肝,需静养”,可他偏要喝酒骂街,最后把自己喝进了天牢。

“信呀。”琪亚娜头也不抬,“但我们的静养,是让脑子歇着,不是让身子歇着。就像这星图,你盯着它看一天,眼睛会花,可你出去走一走,再回来瞧,说不定就看出哪颗星偏了半分。”她忽然转头,蓝眼睛亮晶晶的,“陛下您是不是也‘算错了时辰’?我听小禄子说,您睡了一天呢。”

朱祁钰没回答。他看着药炉里的药渣慢慢沉下去,水面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像极了洛阳城上空的狼烟。他确实“算错了时辰”——算错了曹爽的软肋,算错了司马懿的耐心,算错了权力这东西,从来不是“静养”就能守住的。

琪亚娜忽然指着星图上的北斗七星:“陛下您看,这颗天枢星,按去年的轨迹,现在该在这儿,可我量了三天,它其实往这儿挪了一丝。”她用炭笔点出两个小点,距离近得几乎重叠,“就这么一丝,要是不管它,十年后,这北斗就成了‘南斗’。”

朱祁钰凑近了些,果然看见两个几乎重合的点。他忽然想起于谦上次递的奏折——说宣府的城墙比规制矮了三寸,工部说“无伤大雅”,可于谦说“雨打风吹,十年就会塌”。那时他忙着处理瓦剌的议和,把奏折压在了案底。

“就这么点偏差,值得费三天功夫量?”他想起曹羲扔在雪地里的那封密信——桓范说“蒋济是司马懿旧部”,可曹羲说“就一个老匹夫,无伤大雅”,最后蒋济果然反了。

“当然值得!”琪亚娜的声音提高了些,“规矩这东西,就像星轨,差一丝都是错。您看这星图的格子,我要是画歪半分,量出来的位置就全错了。”她忽然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脑子也一样,您梦里的‘破屋子’,是不是一开始就歪了根梁?”

朱祁钰的心猛地一跳。她竟听懂了那个“乱梦”。

他想起曹家的那根“歪梁”——从曹操开始,就信“亲族可信”,把兵权全交给曹爽兄弟,却忘了给他们立规矩,就像给了孩子一把刀,却没教他怎么握。最后刀掉在地上,被司马懿捡了去。

“琪亚娜,”他拿起炭笔,在星图的格子线上重重画了一笔,“你说,要是这格子画歪了,该怎么办?”

“重画呀。”琪亚娜说得理所当然,“擦掉旧的,量准了,再画新的。难的不是画,是承认‘歪了’。”

承认“歪了”。朱祁钰捏着炭笔的手紧了紧。曹爽到死都没承认自己“歪了”,总说“是司马懿骗了我”;那些勋贵也不承认“歪了”,总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可星图不会骗人,城墙不会骗人,权力的天平更不会骗人——歪了就是歪了,不重画,只会塌。

药炉里的药熬好了,小禄子小心翼翼地倒出来,药汁呈深褐色,在白瓷碗里晃出一圈圈涟漪。琪亚娜端起来,递给朱祁钰:“陛下您也喝点?陈博士说这药能‘清淤’,脑子里的‘淤’也能清。”

朱祁钰接过碗,药味比安神汤更苦,却苦得清醒。他忽然想起明日要召见的大臣——于谦是“量星轨”的,能看出城墙矮了三寸;金濂是“画格子”的,知道账本上的“蜘蛛网”该怎么拆;王直是“记星图”的,清楚哪些旧例早该换了。

“琪亚娜,”他放下药碗,声音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明日你也来文华殿。”

琪亚娜愣住了:“我?我去做什么?我连你们的话都说不太利索。”

“你会量‘偏差’。”朱祁钰指着星图上那两个小点,“我们的‘格子’歪了,得找个看得清‘一丝偏差’的人。”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又跳了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星图上,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朱祁钰忽然觉得,那些浸在梦里的血和霜,那些曹爽的怒吼和司马懿的笑,都化作了这药香里的清醒——

改革不是拆房子,是重画格子。

不是杀几个人,是把歪了的星轨,一点点挪回去。

回养心殿的路上,小禄子看着陛下的背影,忽然觉得跟去时不一样了——去时像揣着块冰,回来时像揣着团火,连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都比刚才沉了些。

而钦天监的烛火,还亮着。琪亚娜趴在星图上,用尺子量着那两个小点,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没听见远去的脚步声。星图上,那个朱祁钰画的“则”字,在烛火下泛着光,像一颗刚被找准位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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