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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亚娜站在廊下,指尖还残留着字条上粗糙的纸纹。袖袋里的暖手炉硌得慌——方才攥得太用力,艾草的硬梗竟戳破了布面,细碎的草屑从缝隙里漏出来,沾在手腕上,带着些微的刺痒。

“姑娘,这暖手炉该换个新的了。”老嬷嬷眼尖,忙上前要接。

琪亚娜却轻轻避开,将暖手炉往怀里拢了拢:“不必。”艾草混着身上的桂花香,让她想起母亲晾晒草药时的样子,那时克鲁伦河边的风里,也飘着这样清苦又踏实的味道。

青帷马车停在月洞门外,车轮碾过青砖的声响格外清晰。车帘放下的瞬间,宫墙的阴影被隔绝在外。

靠在软垫上闭目时,眼前却浮现徐有贞牢房的模样——潮湿石壁爬着青苔,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那人穿着囚服坐在草堆上,头发散乱如枯草,见了她却突然笑起来,牙齿在昏暗中泛着白:“瓦剌的公主?倒比宫里娇花有意思。”

那日她只站在牢门外,没接话。徐有贞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姑娘以为老臣为自己搅弄瓦剌事?错了。假阿依娜退那三十里是老臣教的,可没让她退得这么蠢——不远不近,倒像给真阿依娜递了把刀。”

当时只当是胡言乱语,此刻想来,那试探竟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她掀开点车帘,窗外宫墙掠过,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光,像极了草原上结了冰的湖面。

赵婉宁是前日来的,这位新晋才人总爱往她宫里跑,说是喜欢听瓦剌的故事,话里话外却总带着试探。方才那句“徐有贞要拿孩子祭旗”,便是赵婉宁凑在她耳边说的,声音压得极低,睫毛沾着晨露:“姐姐当心,我听太监管事说,徐大人在牢里写了密信,要借大同城外三十个孤儿……说是能保大军旗开得胜。”

“姑娘,到养心殿外了。”车夫的声音打断思绪。

琪亚娜拢了拢衣襟,石青色云锦拂过膝头,绣着的缠枝莲在走动时微微晃动,像被风吹动的藤蔓。殿外侍卫见了她垂手行礼,眼神里带着探究——这几日宫里都在传,这位瓦剌美人虽无名分,却能自由出入养心殿,连陛下赏赐的玉簪,都是内造局新出的样式。

她没理会那些目光,刚要通报,就听见朱祁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徐有贞的密信,朕看过了。祭旗之事,荒唐。”

王振的尖嗓接话:“陛下说的是,可徐大人信里说这是安抚军心的法子,大同兵丁近来总闹着要回家,说是怕瓦剌的邪术……”

“邪术?”朱祁钰轻笑,“他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倒信起这些。”

琪亚娜深吸一口气,叩了叩门:“陛下,琪亚娜求见。”

“进来。”

推门而入时,正见朱祁钰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狼毫,宣纸上写着“大同粮草”四字。烛火比上次长了些,在他脸上投下的光影柔和些,鬓角发丝垂下来,竟不像君王,反倒有几分文人的清瘦。

“何事?”他放下笔,目光扫过她衣襟的缠枝莲,“今日没戴那支玉簪?”

琪亚娜摸了摸鬓角——方才把玉簪取下了,此刻插着母亲留下的素银簪,簪头狼纹已被摩挲得发亮。“臣妾来问陛下一事。”她刻意用了“臣妾”二字,见朱祁钰眉峰微挑,继续道,“听赵才人说徐有贞要拿三十个孩子祭旗,不知是否属实?”

朱祁钰手指在案上轻敲半晌:“你信?”

“臣妾不信徐有贞,”她抬眸望他,“但信陛下不会应允。”想起那日雪夜,他说“阿依娜的药,朕会管够”时,语气虽有帝王权衡,却没半分阴狠。

朱祁钰忽然笑了,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龙涎香气息将她笼罩:“你倒是会说话。”伸手似要碰她鬓角,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拿起案上密信,“你自己看。”

信纸粗糙,是牢里的草纸,徐有贞字迹依旧凌厉:“大同军心浮动,需以血亲祭旗震慑邪祟,臣已查得城外三十孤儿,皆是流民所弃,用之无碍。”末尾画着诡异符号,像草原萨满的符咒。

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克鲁伦河边的阿娅,总爱追着要奶疙瘩的小姑娘,脸蛋冻得通红,笑得像太阳花。“陛下,”声音有些紧,“瓦剌人也信萨满,却从不伤孩子。他们说孩子的眼睛能看见神灵,伤了会遭天谴。”

朱祁钰看着她:“你见过那些孩子?”

“没见过,”她摇头,“但臣妾知道,他们和阿娅一样,会在夜里哭着找阿妈,会把冻裂的手藏在袖袋里。”顿了顿,眼里带着草原姑娘的执拗,“瓦剌危机尚未解除,陛下何必用这种法子,寒了天下人的心?”

朱祁钰没说话,走回书案后拿起密信。烛火在他指尖跳动,将信纸边角映得发白。“徐有贞想借此事翻身,”他忽然道,“他知道朕绝不会答应,却偏要写这封信,是想让你来找朕。”

琪亚娜一怔。

“他算准了你会护着那些孩子,”朱祁钰目光落在她鬓角银簪上,“也算准了你会为这事主动来求朕。”他将密信揉成团,扔进炭盆,火苗窜起吞噬成灰烬,“你想知道假阿依娜退兵底细,他想借你口在朕面前露脸,倒是一拍即合。”

艾草热气从袖袋透出来,熏得指尖发麻。没想到他看得这样透彻,一时不知说什么。

“你要见他,可以。”朱祁钰提笔蘸墨,“但朕有个条件。”

“陛下请讲。”

“徐有贞若真知道假阿依娜底细,你得让他说清楚。”笔尖在纸上停顿,落下“准”字,“另外,”他抬眸看她,眼神深邃,“赵婉宁的话不必全信。她是王振的远房侄女,这话朕只对你说。”

心猛地一沉。赵婉宁昨日还拉着她的手,说宫里妃嫔都排挤她,只有琪亚娜真心待她。原来亲近话语里,藏着的竟是监视与试探。

“臣妾明白了。”她低头看着裙摆缠枝莲,忽然觉得针脚密得让人喘不过气。

“去吧。”朱祁钰挥挥手,重新埋首奏折,“让侍卫跟着,别让徐有贞耍花样。”

走出养心殿时,日头已过正午。宫墙阴影缩成细线,像条无形绊索。回头望紧闭的殿门,忽然想起朱祁钰方才的眼神——除了帝王审视,似乎还有些别的,像被晨雾笼罩的湖面,看不真切。

马车再次启动,琪亚娜拿出暖手炉,艾草碎屑落在掌心,带着微温。想起赵婉宁的笑脸,徐有贞的冷笑,朱祁钰揉碎密信的动作,忽然觉得皇宫像张巨大的网,每个人都在网里挣扎,用尽心机想挣脱,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的棋子。

“姑娘,去天牢吗?”车夫在外问。

她应了一声,将银簪拔下摩挲。簪头狼纹硌着掌心,像母亲的手轻轻拍打后背。母亲说过,草原的女儿遇到难处,攥紧了刀就什么都不怕。

此刻她没有刀,只有一支银簪,和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火苗。车窗外,太液池水汽漫过来,沾在窗纱上凝成水珠,像极了克鲁伦河清晨的露水。将银簪插回鬓角,指尖触到冰凉金属时,忽然安定了些——无论前路有多少算计,至少此刻要做的事是对的。

天牢石阶湿滑,霉味浓重。狱卒打开牢门时,铁链摩擦声刺耳。徐有贞依旧坐在草堆上,见了她眼睛亮了亮,没像上次说笑,只挑眉道:“姑娘来得正好,老臣正想找人说话。”

琪亚娜站在牢门外:“徐大人不必绕弯子,祭旗之事陛下不会应允。想借瓦剌事翻身,不妨直说。”

徐有贞笑了,咳嗽几声,从草堆摸出块玉佩递过来:“这是假阿依娜送我的,看看上面刻痕。”

让侍卫接过玉佩细看,是块普通羊脂玉,背面刻着歪扭的“也”字,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刻的。

“假阿依娜真名叫也先帖木儿,是也先远房侄女,”徐有贞压低声音,带着得意,“她背后撑腰的不是东部部落,是鞑靼小王子。那三十里是鞑靼让她退的,想看看大明反应……”

艾草香气在潮湿牢里弥漫,与霉味交织。琪亚娜捏着玉佩,忽然觉得掌心暖意比暖手炉还烫。看着徐有贞布满算计的脸,终于明白朱祁钰说的“一拍即合”——此刻她需要徐有贞的消息,就像他需要她的引荐,这场各取所需的交易里,谁也不是赢家,却谁都不能回头。

牢门外光线渐渐斜照进来,落在裙摆上,将石青色云锦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她让侍卫还回玉佩,转身时听见徐有贞喊道:“姑娘!那些孩子……你真要保?”

脚步未停,只淡淡道:“草原上的风,从不会绕过孩子。陛下既说了不准,徐大人不必再提。”

走出天牢时,阳光正好。宫墙阴影彻底散去,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温暖里。摸了摸鬓角银簪,忽然想起克鲁伦河的夏天,和姐姐躺在芨芨草里看云卷云舒,姐姐说:“阿妹,不管到了哪里,心里装着草原,就永远不会迷路。”

抬头望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远处太液池水汽蒸腾,在阳光下凝成淡淡虹彩。琪亚娜握紧暖手炉,艾草热气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那点属于瓦剌的温暖,终究没被宫墙里的寒气吹散。

接下来要做的,是把徐有贞的话告诉朱祁钰,提防赵婉宁背后的王振,等着姐姐从大同传来的消息。路还很长,但此刻,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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