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的声音不高,屋内的空气却骤然凝固。
太师椅上,雷六那张藏在烟雾后的脸,轮廓骤然绷紧。
他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停了。
堵在门口的那两个壮汉,呼吸霎时粗重,虬结的手臂青筋贲张,一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凶恶模样。
屋角阴影里,一直低头拨弄乌木算盘的女人,手上动作蓦地一停。
“啪嗒!”
算珠错落,在这死寂中异常刺耳。
她抬起头,冷艳迫人,深色旗袍勾勒着曼妙曲线。
她第一次真正把注意力投向陈诚,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雷六缓缓吐出烟圈,看它盘旋,而后消散。
“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嗓音沙哑,字字从齿缝中迸出,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陈诚直截了当。
“一个想跟六爷做买卖的山里人。”
“山里人?”
雷六嗤笑一声,话里满是讥诮。
“哪个山里人,能摸清赵队长巡逻的门道?”
他身子猛地前倾,双手死死撑住太师椅的扶手,压迫感十足。
“说!谁让你来的?想干什么?!”
门口那两个壮汉也跟着往前压了一步,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陈诚反而笑了。
“六爷,我可是诚心诚意。至于我怎么晓得的,不打紧。关键是,这些消息,对六爷您,应该有用。”
“有用?”
雷六哼了一声,身子重新陷进椅背,试图拿回场面。
“小子,你有点门道。想跟我雷六做买卖,也不是不行。”
他顿了顿,手指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着,片刻后才开腔。
“这样吧,”雷六慢悠悠开了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先给我送一车皮子过来。要顶好的货,狍子皮、狼皮,有多少我要多少。等货出手了,我再跟你结账。这,就算是你拜码头的投名状。”
这话一出,屋里的火药味淡了几分,可门口那两个壮汉依旧是紧绷着身子,半点没松懈。
旗袍女人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划,算珠“哗啦”一响,唇边那丝笑意更深了些,却教人看不透。
陈诚听完,笑意反而更浓。
“雷六爷,”他摇了摇头,语气倒是轻松,话里的分量却一点不轻,“您这说的,可不像做买卖,倒像是打发叫花子呢。”
雷六声音沉了下去。
“怎么,嫌爷的条件太狠?”
“不是狠不狠,”陈诚寸步不让,“是没道理。我陈诚是来找个能长久搭伙的伙伴,不是来找个东家伺候,更不是来当冤大头的!”
陈诚身子微微前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您这是要我陈诚把脑袋拴裤腰带上,拼死拼活打来的货,双手奉上,然后摇尾乞怜,等您老人家心情好了,赏俩子儿?”
“这跟我把一家老小的命都撂赌桌上,就赌您雷六爷一个‘信’字,有啥两样?”
“雷六爷,这样的赌局,我不接。”
陈诚摊了摊手。
“我带来的,都是顶尖的尖货,金贵着呢。”
“六爷要是真有心做这买卖,那就按道上的规矩来。”
“货到,钱清。”
“要么,您先抬抬手,给一半定金,等货出手,再把尾款结了。”
“这,才叫买卖,才叫敞亮!”
雷六的身子重新绷紧,指节捏得发白,先前吞云吐雾的悠哉劲儿,此刻半点不剩。
“小子,你他娘的跟谁俩横呢?!”他身旁一个壮汉按捺不住,往前一步,蒲扇大的手已经探向腰间别着的家伙,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陈诚连眼皮都没撩拨那壮汉一下,依旧看着雷六。
“我清楚得很。”陈诚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当然清楚,我是在跟冰城地面上跺跺脚四方都得颤三颤的雷六爷说话。”
“但也正因为您是雷六爷,我才信您是个场面上的人,讲规矩,懂道理。”
话锋一转:
“六爷要是觉得我陈诚不配跟您平起平坐谈这桩买卖,那也成。”
“这冰城再大,想收好皮子的,恐怕也不止土畜产公司和六爷您这一号。”
“我陈诚的货,不愁卖。”
话撂这儿,他当真站起身,作势就要往外走。
“站住!”雷六低沉的声音炸开。
屋角那旗袍女人,一直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再度将注意力放在陈诚的背影上,那份玩味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掂量。
雷六这一声“站住”,掷地有声,满是威压。
陈诚依言停步,却没回头看雷六,反而慢悠悠地转过身,对上了先前那个对他咆哮,手还摸着腰间家伙的壮汉。
那壮汉被他这不咸不淡的一眼扫过,先是一愣,旋即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脑门,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蹦:“小崽子,你瞅你爹呢?活腻歪了是吧!”
陈诚嘴角一撇,全然没把那壮汉的叫嚣当回事,反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这位大哥,你这左肩,怕是有年头的老伤了吧?”
那壮汉浑身一僵,脸上的横肉都顿了顿。
雷六眼皮微抬,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他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陈诚也不看他,自顾自往下说:“瞧你这伤,错不了,去年冬天,让野猪獠牙给拱的。口子不浅,从锁骨下头,一直拉到肩胛骨,少说也有七寸长。”
壮汉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几分,那股子嚣张气焰也矮了半截,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左肩。
屋里另外几个原本还抱着膀子看热闹的汉子,这会儿也都直起了身子,脸上的戏谑不见了,换上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角落里那旗袍女人,拨弄算珠的纤指停在半空,一双妙目紧紧锁在陈诚身上,那份慵懒的玩味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探究。
“你……你他娘的胡吣什么!”壮汉嘴硬,嗓门却小了不少,透着一股子虚弱。
陈诚全当没听见,继续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当初包扎,怕是急了点,或者给你治伤那人,手艺潮了些。皮肉瞧着长拢了,可一到阴雨天,或者天一冷,你这左肩就得针扎似的疼,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骨头缝里跟有蚂蚁爬似的,对不对?”
壮汉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按在左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指节都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