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年前夜,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出租屋的玻璃窗,像无数只焦急的手在叩问。电磁炉上的鸳鸯锅咕嘟作响,牛油红汤与骨汤白汤在中间的隔档处激烈碰撞,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的水珠,也给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李君浩用漏勺捞起颗在红汤里翻滚得发亮的鱼丸,吹了吹,轻轻放进林语雪碗里,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语气里藏不住的期待:“语雪,今年我陪你回苍南过年?正好见见叔叔阿姨,让他们看看我这个男朋友合不合格。”
林语雪握着竹筷的指尖突然收紧,像是被烫到一般,筷子尖狠狠戳破鱼丸,猩红的汤汁 “啪” 地溅在碗沿,像滴干涸的血迹。她垂眸盯着碗里四分五裂的鱼丸,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声音有些发虚:“老家房子在翻修,乱糟糟的,住不下。” 说着,她用汤匙搅动骨汤,将浮起的葱花压进汤底,动作却比往常急躁许多,“而且过年路上太挤了,折腾一趟多累啊。”
李君浩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轻轻覆上她的手:“再累也值得啊,我就想和你一起过年,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不是有什么顾虑?跟我说说?”
林语雪勉强扯出个笑容,抽回手继续搅动汤勺:“真没什么,就是觉得不方便。你要是想回家,我不拦着你。”
突然,手机在玻璃桌面上震动着滑出半寸,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 ——“妈:你弟看中辆摩托,先转两万过年”。林语雪脸色瞬间变得比骨汤还苍白,猛地伸手反扣手机,指甲刮擦桌面发出刺耳声响。
“谁的消息?这么着急?” 李君浩试探着问。
“垃圾短信。” 林语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端起饮料猛灌,喉结急促滚动时,脖颈处的青筋若隐若现,“现在的诈骗短信越来越多了,理都不想理。”
李君浩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知道她在说谎,却没有拆穿,只是轻声说:“要是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扛着,我在呢。”
林语雪低头搅动着碗里的汤,声音闷闷的:“知道了,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凌晨一点,雨滴声骤然变大,李君浩被惊醒,摸黑起身找水喝。路过客厅时,柜顶微微开启的铁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只半睁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搬来椅子,踮脚取下铁盒。锈迹斑斑的锁扣轻轻一掰就开,两张银行卡躺在绒布垫上,一张写着 “林晓雪”,另一张 “林月” 的名字让他眉头紧锁。
“雪雪为什么有两张卡?还不是本名......” 李君浩捏着卡,塑料边缘硌得指尖生疼。他听见卧室传来林语雪轻微的翻身声,慌忙把铁盒放回原位,金属碰撞发出细小的 “咔嗒” 声。
此后每个月 15 号晚上 8 点,阳台总会传来压抑的低语。这晚,李君浩佯装熟睡,眯着眼看林语雪裹着单薄睡衣,抱着手机轻轻掩上门。冷风顺着门缝钻进来,裹挟着断断续续的对话:“妈,这个月绩效扣了...... 真的拿不出......”
李君浩猛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悄悄走到门边,透过虚掩的缝隙,看见林语雪蜷缩在角落,手指死死咬住下唇,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再没钱,你弟的车贷怎么办?” 电话里的女声尖锐得像把刀,“你别忘了,供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
林语雪突然捂住嘴剧烈颤抖,肩膀一下下撞着墙面:“我下个月发奖金...... 求您别逼我了......” 她的声音被呜咽撕碎,冷风灌进阳台,将破碎的抽噎声卷得七零八落。
李君浩推开门,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声响。林语雪惊慌地回头,手机 “啪嗒” 掉在地上。“浩子?你怎么......” 她慌忙抹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语雪,” 李君浩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语雪别过脸,喉咙滚动着:“告诉你又能怎样?” 她突然苦笑,“你能替我给弟弟还车贷,还是能让我妈别把我当提款机?”
“至少我可以和你一起扛。” 李君浩把她冻得发红的手捂在胸口,“那天火锅桌上的短信,也是你妈发的吧?”
林语雪浑身一僵,猛地抽回手:“别问了!” 她抓起手机冲进卧室,门摔上的瞬间,李君浩听见压抑的哭声从门缝里渗出来。
他靠在冰凉的墙上,望着阳台上被风吹得摇晃的绿萝。两张银行卡、每个月的催债电话,还有她眼底藏不住的疲惫,像拼图般在脑海里逐渐成型。这场沉默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
腊月廿八清晨,李君浩缩在楼道里,背对着房门拨通老周电话。听筒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麻将声,混着老周含糊的嚼槟榔声:“喂?哪个?”
“老周,我李君浩。问你个事儿,林语雪老家在苍南哪儿?” 李君浩压低声音,指甲无意识抠着墙皮。
“苍南林家?我晓得!就街口那家‘林家百货’,卖家具的。” 老周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弟三天两头换新车,上次见开辆宝马,听说都是她给的钱。老两口把女儿当提款机,在那儿可出名了……”
“啪嗒”,李君浩手机差点摔在地上,他攥着手机的指节泛出青白:“谢了。”
挂掉电话,李君浩盯着手机上的车票订单发呆。三小时后,他拖着行李箱站在 “林家百货” 斑驳的铁门前。苍青色的瓦片滴着冰水,院子里传来游戏音效的吵闹声。染着黄毛的青年翘着二郎腿,脚边易拉罐堆成小山,烟灰缸里的烟头还在冒着青烟。
“你看看人家隔壁家闺女,给娘家盖了三层楼!再看看你!” 屋内传来林语雪母亲尖利的嗓音。
李君浩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林语雪攥着汇款单的手猛地藏到身后,脸色煞白:“浩子,你怎么……”
林语雪母亲上下打量着李君浩洗得发白的外套,刚扬起的嘴角瞬间耷拉下来:“带个穷鬼回来现眼?” 她转向林语雪,冷笑一声,“还不快把你弟的摩托钱转了!你看看你弟,穿得像个要饭的,同学都笑话他!”
“妈!” 林语雪声音发颤,“我这个月工资……”
“工资?你上个月不是买了貂绒大衣?两万块对你来说不是小意思?” 父亲重重放下酒杯,酒水溅在林语雪手背,“你弟想创业,当姐姐的不支持?”
李君浩看着林语雪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渗出鲜血,终于往前一步:“叔叔阿姨,我和语雪……”
“哟,还敢插话?” 林语雪母亲翻了个白眼,“没钱就别在这儿充大款,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家要钱!”
姐,你公司年终奖发了多少?借我点呗。” 林语雪弟弟把 AJ 鞋蹬在桌腿上,油腻的手指抓着红烧肉往嘴里塞,酱汁滴在崭新的桌布上,“我那群哥们儿都换最新款手机了,就我还在用老掉牙的。”
林语雪刚张开嘴,父亲 “啪” 地拍桌,震得碗碟叮当作响:“你弟想做生意,你连这点钱都舍不得掏?老子供你读那么多年书,就是养了个白眼狼!”
母亲撇着嘴,筷子戳着碗里的菜,突然转头看向李君浩,眼神像锋利的刀片:“小李啊,听语雪说你在成都上班?你们公司离住的地方远不远啊?每天通勤得花多长时间?”
李君浩愣了一下,勉强挤出笑容:“不远,坐地铁半小时就到。”
“哦?那挺好。” 林母似笑非笑,夹起一块鱼肉,“现在年轻人都不容易,在成都买房压力可大了。你和语雪有啥打算没?总不能一直租房住吧?”
林语雪猛地抬头,急道:“妈,你说这些干嘛……”
“我问问怎么了?” 林母把筷子重重一放,“我就想知道,我闺女跟着你,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你说说,你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君浩手心沁出冷汗,喉咙发紧:“阿姨,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家里条件一般。但我会努力工作,给语雪幸福。”
“普通工人?” 林母刚要发作,瞥见女儿通红的眼眶,突然话锋一转,脸上堆起假笑,伸手拍了拍李君浩的手背,“年轻人肯上进就好!阿姨就是随便问问,别往心里去。语雪这孩子从小任性,以后还得你多担待。”
她转头瞪了眼儿子:“还不快给你姐夫倒酒!都是一家人,别没个礼数。” 林语雪弟弟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拿起酒瓶。
李君浩还没来得及反应,林母又开始热情地往他碗里夹菜:“尝尝这个,阿姨亲手做的。以后常来家里玩,把这儿当自己家!”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饭桌上的气氛更加诡异。
林语雪死死盯着母亲,眼中满是警惕和不解。她太清楚母亲的性子,这前后不一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利用她和李君浩。
“够了!” 林语雪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眼眶通红,“我这个月工资都给你们!从现在起,别再来找我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林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过年呢,说这些晦气话!”
林语雪没再说话,转身冲进里屋,“砰” 的一声摔上房门。外头烟花在夜空炸开,照亮屋内扭曲的三张面孔,爆竹声混着父亲的叫骂声,李君浩站在原地,第一次觉得这团圆饭的烟火气,冷得刺骨。
客厅里,李君浩独自坐在褪色的塑料凳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结着尴尬与压抑。林语雪父母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弟弟则又窝回沙发继续打游戏,仿佛刚才的闹剧从未发生。李君浩看着桌上狼藉的碗筷,胃部突然一阵抽搐,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他从未想过,自己满心期待的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操,这不是伏地魔吗?怎么有点像福建‘好男不娶福州女’的味道……”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猛地掐了下自己的掌心。他讨厌这种带着偏见的联想,可眼前的现实却像根刺,不断挑动着这些刻板印象。林语雪平时那么温柔独立的人,在这个家里却被逼成了提款机,这让他既愤怒又心疼。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里面的动静,生怕林语雪会做出什么傻事。每过一秒,愧疚感就在他心里翻涌一层 —— 早知道是这样,说什么也不该贸然来。他想起老周电话里的调笑,想起林语雪每次接完家里电话后强装的笑脸,此刻才惊觉自己对爱人的困境竟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门缓缓打开,林语雪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走到李君浩面前,声音沙哑:“浩子,我们走吧。” 李君浩立刻起身,行李箱滚轮在地面划出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慌乱的心跳。
外面的夜格外冷,寒风灌进衣领时,李君浩下意识地看向林语雪。她裹紧外套,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他很想上前搂住她,可又怕唐突的举动会撕开她好不容易维持的镇定。两人在寒风中走了许久,最后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办理入住时,李君浩注意到林语雪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他多想一把将那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掌心,却又怕触碰到她此刻脆弱的神经。
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林语雪周身的寒意。她坐在床边,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许久才开口:“浩子,对不起,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
李君浩在她身边坐下,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傻瓜,说什么对不起,该说抱歉的是我。” 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早该发现你承受了这么多。”
林语雪靠在他肩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从我记事起,爸妈就只疼弟弟。不管弟弟想要什么,他们都会想尽办法满足。”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疲惫,“小时候,弟弟把我的书包扔进水里,我哭闹着要个说法,可爸妈却说是我不懂事,不懂得让着弟弟。”
李君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混着冷汗。他无法想象,小小的林语雪当时该有多无助。那些被忽视的眼泪、被压抑的委屈,在岁月里堆积成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上学后,家里经济紧张,爸妈说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让我读完高中就出去打工。我看着弟弟每天逃课、打架,成绩一塌糊涂,可爸妈还是把他当成宝贝。” 林语雪哽咽着,“我在外面省吃俭用,每个月发了工资,一大半都要寄回家。他们说弟弟要上补习班,要买新衣服,要买电脑……”
“别说了。” 李君浩声音发闷,紧紧抱着她,像是要把所有的心疼都揉进这个拥抱里。他突然明白,林语雪衣柜里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她总是舍不得点外卖的节俭,都是拜这个家庭所赐。
“后来我来到成都工作,本以为终于能摆脱那种生活,可他们还是不停地向我要钱。” 林语雪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绝望,“这次说弟弟要买摩托,上次是要给他买房子付首付。我拒绝了一次,妈妈就开始在电话里骂我没良心,说我白养了……”
李君浩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恨自己不能早点保护她,也恨那个把亲情当作枷锁的原生家庭。“别难过了,以后有我在。” 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坚定得像是在宣誓,“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不用再一个人扛着。”
林语雪苦笑:“浩子,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他们的欲望。我也想拒绝,可每次听到妈妈在电话里说弟弟过得不好,我就狠不下心……”
李君浩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语雪总是那么努力工作,为什么她对金钱总是那么敏感。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身后那个永远无法满足的家庭。“以后别再委屈自己了,你的人生不是为了满足他们而活。” 李君浩坚定地说,“我们一起规划未来,好吗?”
林语雪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被保护的安心。窗外,烟花还在不时地绽放,照亮了两人相拥的身影,也照亮了他们即将共同面对的未来。李君浩在心底默默发誓,一定要带她走出这个困境,给她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