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半山薄雾,洒在花园的石子路上。秦凌的车停在雕花铁门前,依萍透过车窗,看见那栋熟悉的白色洋楼——比记忆中更陈旧了些,但藤蔓依旧爬满红砖墙,紫藤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到了。\"秦凌熄火,转头看她,\"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依萍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帕:\"我想……先自己见他们。\"
秦凌了然,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在半岛酒店等你消息。\"
依萍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石子路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恍惚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走进这座花园,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门廊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开门的李嫂差点摔了手中的搪瓷盆。
\"小、小姐?!\"她瞪大眼睛,盆里的豆角撒了一地,\"老天爷啊!真是您回来了!\"
李嫂粗糙的手抓住依萍的手腕,又哭又笑地摸她的脸:\"瘦了!瘦多了!夫人在后园浇花,老爷在书房——我这就去喊!\"
她转身就往屋里跑,突然又折回来,手忙脚乱地拍打依萍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瞧我糊涂的,您快进来坐!\"
客厅里的座钟当当敲了九下。依萍站在玄关,看见壁炉上摆着的全家福——那是民国二十三年在上海拍的,她穿着学生装,母亲揽着她的肩,父亲难得地露出笑容。
\"依萍……\"
颤抖的声音从楼梯传来。傅文佩扶着扶手,整个人像片秋风里的叶子般发抖。她手里的铜水壶咣当砸在地上,水渍漫过波斯地毯。
\"妈!\"
依萍冲过去时被地毯绊了一下。傅文佩踉跄着扑来,母女俩跪倒在楼梯口紧紧相拥。傅文佩的手死死抓着女儿后背的衣料,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我的囡囡啊……\"温热的泪水渗进依萍的衣领,\"每天给菩萨上香,就盼着你能平安……\"
依萍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中药苦涩的气息。她摸到母亲凸起的腕骨,心尖像被针扎似的疼——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怎么回事?\"
陆振华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当他看清楼下相拥的母女时,手杖当啷一声掉在台阶上。这个在战场上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此刻扶着墙才没跪下去。
\"爸。\"依萍仰起泪流满面的脸。
陆振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来,却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住了,他嘴唇颤抖着。
这是依萍记忆里父亲表达激动的独特方式——越是情绪翻涌,越要找个由头掩饰。她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看着他故作镇定地整理西装马甲,突然发现他两鬓全白了。
\"回来就好。\"陆振华最终只说出这四个字,却伸手重重按了按女儿的肩膀。那力道让依萍想起小时候他教她骑马,总说\"抓紧缰绳,爹在后面看着\"。
趁着一家人在客厅叙话,李嫂偷偷溜到后厨。她哆嗦着拨通铺子的电话,压着嗓子喊:\"老头子!快带可云回来!小姐回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李副官向来沉稳的声音变了调:\"当真?我这就——\"
\"别声张!\"李嫂急得跺脚,\"小姐看着吃了不少苦,你顺路去徐记买斤龙眼干,她小时候最爱吃……\"
挂掉电话,李嫂抹着眼泪掀开灶上的砂锅盖子。火腿炖鸡的香气弥漫开来,她往汤里又撒了把枸杞——这是小姐离家前最爱喝的汤。
阳光房里,傅文佩握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她指尖抚过依萍眉角的疤痕,声音发颤:\"这是……\"
\"弹片擦的,不碍事。\"依萍轻描淡写地带过,却见母亲眼泪又涌出来。
傅文佩突然撩起女儿的袖口——那些在浴缸里看到的旧伤疤,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我就知道……\"她哽咽着从针线筐里取出个小布包,\"你没在身边的日子,我天天梦见你满身是血地喊冷……\"
布包里是个褪色的平安符。
陆振华亲自泡着功夫茶。紫砂壶起落间,茶汤在白玉杯里漾出琥珀色。他推过一杯给女儿:\"尝尝,还是不是你喜欢的浓度。\"
依萍双手接过。父亲记得她爱喝偏淡的茶,要第三泡的。温热的茶香里,她看见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剪报——全是战时各地医院的消息。
当李副官带着可云冲进客厅时,依萍正在帮母亲缠毛线。可云手里的菜篮子啪嗒落地,青椒番茄滚了一地。
\"小姐!\"她扑过来抱住依萍的腿哭出声,\"他们说您死在汉口了,我不信……我天天给您留块桂花糕……\"
李副官站在门口抹眼睛。这个曾背着依萍摘玉兰花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似的抽着肩膀。
陆振华突然起身往书房走:\"都别哭了!依萍回来是大喜事!\"他的声音闷闷的,\"李副官,去把我珍藏的花雕拿出来!\"
傅文佩破涕为笑,轻轻捏女儿的手:\"你爹这是高兴坏了。\"她望向窗外摇曳的紫藤花,\"今年花开得特别好,原来是在等你回家。\"
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依萍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这一刻,她终于卸下所有坚强,在母亲怀里哭得像个迷路归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