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湾的晨雾尚未散尽,邓伯的车已停在洪兴集团大厦锃亮的旋转门外。
古旧的红木拐杖叩击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与这栋充斥着钢化玻璃、LEd屏幕和中央空调低鸣的现代堡垒格格不入。
陈然亲自在楼下迎接,一身熨帖的深灰西装,笑容得体,握手时力量沉稳。
“邓伯,久违了。
请, 陈然引路,姿态是晚辈对长辈的尊重,步伐却是引领时代的笃定。
电梯无声上行,透过观光梯的巨大玻璃,维港的繁华画卷在邓伯眼前徐徐展开,却只倒映在他浑浊眼底一片空茫的陌生。
邓伯的目光,更多停留在大厅里往来穿梭、手捧平板电脑或咖啡杯、步履匆匆的年轻男女身上。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更无人识得这位曾令半个港岛江湖俯首的巨擘。
陈然介绍道 洪兴集团的数字化指挥中心,跳跃着全球供应链地图、实时物流追踪、分秒更新的生产线数据。
没有地图上的插旗划界,只有代表订单流向的光点和满载集装箱的虚拟货轮航线在闪烁。
年轻的分析师用毫无江湖气的术语汇报着:“泰国渠道消化量同比激增22%,越南b区经销商利润点需调整。
”邓伯盯着那些跳动的冰冷数字,布满皱纹的手在拐杖上收紧,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随着电梯楼层的上升,陈然指着监控墙说到,元朗工厂实时监控墙,数十块监控屏分割展示着不同车间:
自动化流水线上,机械臂精确地揉捏、压延、切割面团;运输车沿着磁轨穿梭;洁净得如同实验室的封装车间里,身着无菌服的工人操作着精密设备。
没有汗流浃背的搬运,只有仪表盘的指示灯和质检终端的“合格”绿光。
屏幕角落,一闪而过一个老工人——穿着同样的无菌服,但握着检测工具的手背关节粗大,纹着一个早已模糊却依稀可辨的虎头刺青。他眼神专注,却也难掩一丝与这未来工厂的疏离感。
陈然最后带邓伯去了洪兴风险控制与舆情中心:
这里静得吓人,巨大的屏幕墙上,滚动着全球主要媒体平台、深网论坛的实时信息流。
复杂的分析模型将关于“洪兴”、“陈然”的碎片化信息切割、分类、标注情绪。
几个分析师专注地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生成一份份报告:《东南亚潜在工会风险预警》、《欧洲市场消费者品牌好感度周报》、《港岛关键议员社交媒体态度模型预测》。
邓伯的目光扫过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舆情简报摘要,上面赫然印着:“和联胜某区域头目在尖沙咀某茶餐厅当众嘲讽‘陈然捐款讨好警方行为’,引发网民两极讨论,相关评论量已突破阈值…… ” 他喉结再次滚动。
陈然引导邓伯在总部公共区域穿行。经过财务中心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一片由磨砂玻璃和隔断构筑的蜂巢。明亮的日光灯下,数十名年轻男女埋首于电脑屏幕和数字迷宫。
邓伯的脚步慢了下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一片隔间。百叶窗的缝隙后——
格子间 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财务分析副总监,手机屏幕亮着,页面停留在港岛某知名财经App的推送头条——《洪兴集团陈然豪捐警务处千万,巨资投向何处成焦点?》。
她嘴角撇了一下,不是嘲讽,而是一种纯粹职场人对“企业政治投资”的评估与些许不以为然。指尖轻滑,点开一条评论区写着“洗白费吧”的帖子,只看了一眼,连眉头都没皱,像是扫过一串无关紧要的噪音。
邓伯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在这里,他不再代表腥风血雨的权力,他成了“老古董”和娱乐谈资。
洪兴的荣辱不再是刀剑的勋章,只变成财报脚注和办公室茶水间打发十秒的浮光掠影。
就在这时!
一阵略显急促的高跟鞋声打破平静。
年轻干练的集团hR高级主管helen,抱着厚厚一叠崭新的文件夹,快步走向财务主管的独立办公室。
她步履生风,声音清晰地传到走廊:
“Kenny!新版本的集团所有员工《着装与行为规范细则》马上发到各部门!
陈总亲自签批的,要求今天下午三点前必须签收确认!特别是附件三,关于彻底清除‘非企业文化符号及潜在风险标识’的相关条款,所有人重新签字!重点排查对象是
1 员工任何可见纹身,无论新旧历史含义,必须完全覆盖或彻底清除;
2 服装禁止出现带有任何旧式组织徽记、标志、口号(如虎头、龙纹、特定字符等)图样;
3 所有工作沟通群组名称、个人社交账号简介涉及‘洪兴’字样的,限时清空或更名;
4内部电子档案系统启动关键词扫描,对历史文件内‘帮规’、‘龙头’、‘红棍’等旧组织称谓及表述痕迹,进行彻底删除与归档隔离!”
文件被塞进主管怀里。主管只瞥了一眼标题,面无表情地点头:“放心,早该彻底些。”
这份通知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落下!将“洪兴”过往最后可视化的草莽印记,定义为需要“彻底清除”的“非企业文化符号”和“潜在风险标识”!它不再是“转型”,是彻底的“格式化管理”!
角落里,一个正打算去茶水间、年纪稍大的财务助理(手臂上隐约露出一道陈年刀疤)身形猛地僵住。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试图遮挡那条早已愈合的旧痕,望向走廊里邓伯和陈然方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与屈辱。
他身边的年轻同事浑然不觉,还在讨论新发的报销流程简化通知。
顶层茶室。落地窗外是维港无敌海景,室内茶香袅袅。
邓伯端坐在陈然对面,那杯顶级的冻顶乌龙,他连碰都没碰一下。干枯的手指死死抠着红木拐杖的龙头,指节捏得发白。
他没有问陈然那些机器轰鸣背后的利润,没有问海外的订单航道。他的目光,穿透明净的玻璃,落在刚刚财务区百叶窗缝隙的方向,又似乎在虚空中抓取着什么早已消散的东西。
沉默良久,直到茶水凉透。
“阿然,”邓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从地底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疲惫,“好……好手段。
” 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对新洪兴这架巨大机器的无力感,对那纹身女孩和年轻男会计眼神的刺痛,更是对那份如同“绝杀令”般全新的《着装规范细则》的彻底绝望。
他缓缓起身,不再看陈然。背影佝偻得更深了,像一座正在加速风化的残碑。
“老朽糊涂了,今日……不该来。” 他自嘲般地低语,“江湖路远,这码头太新……我这条旧船,认不得路啦……” 说完,不再等回应,拄着拐杖,由早已等在门外的亲信搀扶,一步一步,沉默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脚步迟缓沉重,那“笃、笃”的拐杖声,如同踩在旧日荣光的废墟上,敲响着一代枭雄未世遗音的绝唱。
陈然没有起身送。
他端起自己那杯茶,呷了一口,目光同样投向窗外。海面上,一艘巨大集装箱货轮正拉响汽笛,驶向深蓝的远方。那悠长的笛声,雄浑而冷酷,彻底盖过了所有关于忠义、血泪和帮规的古老传说。
茶杯放下,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机器永动,规则至上。一杯清茶凉透,一个时代落幕。旧梦的灰烬,甚至来不及落在新规则的桌面上,便已被无情的空调循环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