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永孝的手指在酒杯沿划出一道浅淡的水痕,酒液因这细微的扰动泛起琥珀色的涟漪。他忽然笑了,那笑意极淡,像维港夜雾漫过霓虹,却让陈然后颈微微发紧——这是他第一次见倪永孝露出近似松弛的神情,仿佛方才那番足以掀翻整个香港地下世界的指控,不过是餐桌上一道不合口味的甜点。
“阿然查案,倒是比当年在重案组时更狠三分。”他将酒杯轻轻搁在大理石台面,杯底与石面相触的脆响,竟比弦乐更清晰,“不过有些事,你以为挖到了根,其实不过是刚触到泥里的石头。”
陈然的瞳孔微微收缩。
“阿良的针孔,”倪永孝端起酒杯,这次却没喝,只是垂眼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李Sir的澳娱账户,阿彩的钥匙,还有那辆套了三个月牌的‘新车’——”他忽然抬眼,镜片后的目光穿透陈然,“你漏了一样东西。”
陈然的呼吸顿住。他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那辆车的发动机号。”倪永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三个月前被‘强制报废’的车,发动机号不可能和行车证一致。但李Sir的‘干亲表弟’去车行过户时,车行老板收了他两千块茶钱,改了发动机号拓印——”他伸出食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那家车行的老板,是我表舅的小舅子。”
弦乐不知何时停了。落地窗外的维港灯火依旧璀璨,却像隔了层毛玻璃。陈然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远处海浪拍岸的闷响。
“你早知道。”这不是疑问句。陈然突然明白,为何倪永孝会约在这里见面——尖沙咀是倪家的地盘,璇宫顶层旋转餐厅的每一块玻璃,都对着他从小长大的半山别墅方向。
倪永孝笑了,这次带了点温度,像冬夜围炉时剥开糖纸的暖。“我知道阿良死的那晚,华叔让司机绕了三条街去取车。我知道李Sir在葡京赌厅输掉的那四十万,是阿彩用我的名义签的单。我知道你查到的每一条线,都通向我书房第三层暗格里的档案。”他伸手摘下金丝眼镜,用丝帕擦拭镜片,动作慢得近乎虔诚,“但你知道吗?这些线,我十年前就亲手织好了。”
陈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十年前,倪坤刚接掌倪家,把尖沙咀的夜总会、油麻地的码头、湾仔的货仓全换了新招牌;十年前,李Sir还是西贡警署的小警员,跟着老探长在油麻地收保护费;十年前,阿良还在给倪家当杂工,蹲在后巷帮佣人们洗车牌。
“阿良是我放出去的刀。”倪永孝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冷得像冰锥,“他杀了倪坤,我让他死在落马洲的仓库;李Sir拿了钱,我让他妹妹的烧腊店被食环署查了七次卫生;阿彩的钥匙?那间屋子我让人装了十八个摄像头,她每天几点换内衣,和哪个男人上床,我比她妈清楚。”他忽然倾身,手臂撑在桌面,将陈然困在椅背与自己的阴影之间,“包括你现在查到的这些——”
陈然后退半寸,后腰抵上椅子的雕花扶手。
“包括你现在坐的这张椅子,”倪永孝的声音低下来,混着红酒的醇香钻进陈然鼻腔,“是上周我从码头的旧船木拆下来的。木头底下刻着‘永孝’两个字,是我十六岁时刻的。”
窗外传来渡轮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陈然突然想起方才在巷子里目睹的那一幕——刀疤金被老麦按住的肩膀,醉汉哼的荒腔走板,高晋褪色的影子。原来所有的偶遇,都是精心编织的网。
“你要什么?”陈然问,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稳。
倪永孝坐回椅子,端起那杯他始终没喝的酒。“我要你把这份‘黑色胶片’,”他指了指陈然的手机,“交给该交的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比如,西贡警署新来的总警司,或者,澳娱的何鸿燊先生。”
陈然盯着他,忽然笑了。“倪生果然比我狠。”他将手机收进口袋,“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他指了指倪永孝左手小指,方才那细微的颤抖已消失不见,“你父亲死前一周,让你去旺角冰室送过药?”
倪永孝的瞳孔缩了缩。
“降压药。”陈然说,“药瓶上有你的指纹,但药片被人换成了含过量洋地黄的仿制品。法医报告里写着,倪坤的心脏,是被自己体内的药物活活‘勒’死的。”他身体微微前倾,“你当时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捂住胸口,看着他撞翻桌上的咖啡杯,看着阿良蹲下去捡东西——”他重复倪永孝之前的动作,“所以你左裤腿膝盖的位置,才会留下那道新鲜的横向褶皱。”
餐厅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一瞬,又重新亮起。倪永孝的脸在明暗交替中显得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海。
“陈生,”他说,声音轻得像在说什么秘密,“你查到了真相,但真相从来不是用来公开的。”他将空酒杯推向陈然,“把这杯酒喝了,算是我谢你帮我擦干净刀上的血。”
陈然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摇晃,映出他微颤的手背。他仰头饮尽,深红顺着喉咙灼烧下去,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他蹲在倪家仓库外,看着阿良被拖进去时,落在脸上的雨水。
“好酒。”他抹了抹嘴角,起身时西装下摆扫过桌角的银质糖罐,“下次见面,希望倪生能给我看那本暗格里的档案。”
倪永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落地窗外的维港,有烟花突然炸开,金红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他嘴角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他摸出手机,按下快捷拨号。“老麦,”他说,“去油麻地,阿彩的屋子。把天花板第三块石膏板拆了,里面有卷胶卷——”他顿了顿,补了句,“泡过水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