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老区“新金记”茶餐厅,杯盘碰撞、伙计叫卖的嘶哑声浪、食客们大声的谈笑与抱怨,汇成一锅嘈杂粘稠的市井浓汤。
陈然坐在桌子前,好像在等什么。
突然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条滑过肮脏的塑料桌面,被一个送外卖归来的黄衣骑手的手肘似是无意地蹭到陈然面前
陈然神色如常,指尖轻巧地夹住纸条,如同夹走一粒微尘。
借着桌面下方、被垂下的廉价塑料桌布遮挡的阴影,他展开纸条。
只有一行潦草到几近无法辨认的字迹,混杂着油腻的指印,:“华叔收了骆太太的金劳,华叔的小舅子在南丫岛起新屋!
” 旁边用更粗更乱的笔触急促地勾画着:“条子(警察)咬我!顶不住了!然哥救命!小唐留!”
小唐,是陈然铺在旺角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古惑仔线眼,专盯老冰室风吹草动。
字迹里透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能穿透纸张。骆太太?骆家?华叔?倪家核心圈子里的老人?……线索碎片如同冰渣扎进神经。
陈然将纸条合拢,端起那杯冷掉的奶茶,冰冷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带起一阵廉价的苦涩感。
这时,店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深色不起眼夹克、身形略显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慢慢踱进来。
一个伙计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沙盒牛肉炒面放到老者面前。面量很足,油汪汪地堆在劣质塑料碟子里。
老者却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铁皮烟盒,慢悠悠抽出一根廉价香烟,划火柴点燃。
“靓仔,借个火?” 声音不大,刚好够穿透附近几桌的喧嚣。
陈然抬眼。眼神平静无波,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奶茶杯壁边沿轻轻划了一下。
“旺角那片地,以前很热闹,现在……好多人转行喽,”他顿了顿,夹着烟的手指抖落下一截长长的烟灰,掉在光亮的桌面上,“花档莲姐?十几年前管证物的老基哥……他老婆咯,” 声音更轻了,如同叹息,“前年肺痨走了,没福气老基哥嘛……” 老者喉管里发出一串沉闷的、像是老痰卡住的咕噜声,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咳嗽,“刚办了退休,搬到乡下钓钓鱼……省得烦。”
他低头,猛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狠狠过了一遍才吐出来。
“条咸湿(八卦)旧报纸,说倪坤死那天,” 老者浑浊的眼珠再次抬起,盯着陈然,烟雾将他的脸切割得模糊不清,“冰室伙计讲,阿坤哥喝多一杯鸳鸯,没加糖苦了点,” 他夹烟的手抬起,食指尖极其轻微地在太阳穴附近点了一点,动作细微到如同神经质的抽搐,“……佢话头痛……(他说头痛)” 随即,手指向下,极其轻微地在自己左边胸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隔着夹克粗糙的布料,似乎极其无意地按了一按。
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不存在。老者收回手,如同什么都没做过,只是又低头扒拉了一筷子炒面。
那位置……心口?微小的刺点?冰锥?凉意顺着脊椎攀爬。
“最近……天气不好,台风要上岸啦。”老者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语气平平,像是天气预报。
烟雾将他笼罩,只余下桌面上那碟不断散发热气的炒面轮廓。“后生仔,”他把烟头掐灭在桌面湿漉漉的烟灰缸里(劣质塑料发出轻微变形声),“手不要抖,面才下得稳。”
他不再看陈然,开始专注地对付面前那碟廉价的、油汪汪的沙爹牛肉炒面。动作恢复了老人的迟缓,仿佛刚才那番低语,只是老城区千千万万午茶时光里毫不起眼的一缕烟尘。茶餐厅里的喧嚣依旧,杯盘碰撞声、叫卖声、各种市井杂音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刚才那段对话淹没,冲刷得没有一丝痕迹
陈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却不是那老警察浑浊的话语和暗示,而是刚才俯眼角余光最后一次瞥见的茶餐厅内部景象:邻桌那份随意摊开在油腻塑料桌上的旧报纸。娱乐版头条是某个新捧艺人的绯闻。但紧邻下方,豆腐块大小的本地新闻角落,有一个不起眼的标题:《老字号证物房管理员老基哥光荣退休,曾保管重大刑案证物多年》。旁边配着一张证件照——一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刻板的男人穿着老式警服。
照片像素不高,有些模糊。但那浓重的眉骨下,一道旧日的、几乎被岁月熨平的疤痕痕迹,从左眼皮一直斜斜拉过眉骨上方边缘。疤痕极淡,如同干燥皮肤上浅浅的白色裂纹。
这道疤……陈然记得那张透明胶片上模糊刻划的、关于“花档莲姐”丈夫的备注中,似乎提到了“……右眉骨上竖疤”?方向是反的……还是记忆偏差?
车子平稳启动。窗外,旺角嘈杂的街市景象飞速倒退。阳光猛烈,车窗外不远处一处旧房拆迁工地,巨大的黄色挖掘机臂膀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钢铁的巨颚啃咬着老旧的砖墙,扬起漫天呛人的、混杂着水泥粉末与陈年砖屑的土黄色尘烟。那尘埃,如同一团迷蒙不散的黄色雾瘴,在半空中久久盘旋,缓缓飘向那些亮着警署蓝红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