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船厂外围的照片,在台面水渍里晕开模糊倒影。照片里乌鸦虎口那抹干涸血迹像块烙铁,烫在陈然眼前。指尖划过冰冷画面,他抬眼看向站在窗前如同钢钉的高晋:“船厂?还是码头?”声音像薄冰裂开一条缝。
高晋脊背微不可察地挺直,语速平板如发报:“三天内,船厂内部脚印只有踩扁的烟头和两个针筒,很杂。码头三号仓外水渠有新冲洗痕迹,漂白水味盖不住下水的腥。”他顿了顿,“捞起来的泥,有黑色塑胶碎渣,很碎,不像是垃圾,倒像是……烧剩下的东西,沾着点油。”
不是军火或粉,至少不全是。油?塑料?像销毁过的容器。陈然眉峰微蹙,目光盯在照片上乌鸦那辆车——车身沾着的泥点颜色,与高晋带回来的淤泥样本几乎重叠。沉默在室内发酵,只有照片上血迹散发的无声控诉。
尖沙咀仓库区二楼,月光像掺水的牛奶,浇在蒙满灰的玻璃上。空气里浮动着机油、尘土和汗酸混合的味道。仓库角落拉开的临时卷闸门缝隙透进路灯黯淡的光,勉强勾勒出十几个人影轮廓,静默如石雕。
陈浩南站在唯一的破木箱上,身影被拉长,投在挂满蛛网的墙面上如同狰狞巨兽。他声音压得沙哑,滚过粗糙的喉管,落在水泥地上带着火星:“刀疤华的走狗敢动我们的车?当我们纸扎的?够胆!这次,”他伸出食指,带着一种切割空气的力道,狠狠指向照片上荃湾码头方向,“我要他那只沾血的爪子烂在狗嘴里!”唾沫溅在半空,沾着铁锈和尘土碎屑。
“刀疤华”只是他给乌鸦定的标签——乌鸦才是这只爪子的主人。下方十几双眼睛在阴影里同时亮起,反射着亢奋的凶光,呼吸浊重,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狼。
仓库最角落,老式换气扇发出苟延残喘的嗡嗡声,费力搅动着粘稠的空气。陈然靠在卷闸门边的阴影里,像个溶化在背景里的灰影。一根手指在蒙灰的冰凉铁皮门上,有节奏地轻叩:笃、笃、笃。声音不大,甚至被风扇的噪声吞噬大半,却精准地刺穿了那团笼罩在狂热上的躁动。
他慢慢走出来几步,脚步无声,直走到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才停住,恰好卡在陈浩南视线可及的边缘。他抬起眼,看向木箱上的陈浩南。那眼神并非劝阻,而是纯粹的信息传递。陈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平稳得如同嵌入铁板的铆钉,将陈浩南嘶吼凝聚起的杀意狠狠钉在原地:“这么大的动作,蒋先生不点头,行得通?”空气瞬间凝滞,只剩风扇垂死的哀鸣,在仓库顶棚空旷的钢梁间无助回荡。陈浩南脸颊的肌肉,在那句话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
蒋天养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港岛的繁华在脚下铺展,万家灯火如同燃烧的星河。空气里飘浮着顶级雪茄醇厚的芳香和一缕新剪雪松枝的冷冽气息,混合成一种俯瞰全局的权力味道。
“不行。”蒋天养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烟头红光明亮地燃烧着,吐出浓郁白烟,没有看站在书桌前表情如同岩石沉郁的陈浩南。“为个烂仔乌鸦,掀桌子?”他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敲了敲,“骆驼还在位子上坐着!东升手里捏着几个海上的口子(走私通道),和我们九龙北的盘子(地盘)有摩擦,但也维持了个平衡!这个盘,不能由我们洪兴去掀翻!”
陈浩南猛地抬头,额头青筋如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可他动到我们头上!船厂码头的事……”
蒋天养抬手,一个干净利落的截停手势,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刺过来:“事?什么事?一张照片?”他嘴角勾起冰冷的嘲意,“车顶的反光角度足够清晰?足以证明那是人血?还是鱼血?或是他刚擦破点油皮的血?骆驼一句话就能抹干净!你想动手?”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如同淬毒的冰棱,“然后呢?骆驼反扑,地盘开战,条子(警察)全面清场?社团的盘口被扫个干净?你陈浩南这条命,加上外面几百个等着揾食(谋生)的兄弟身家,够不够赔?!”
陈浩南嘴唇抿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迸不出来。空气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脊椎骨。
角落里的陈然适时开口,语调是经过精准计算的平稳:“和联胜邓伯做寿那次,骆驼还知道管束手下。”他上前一步,递上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文件——不是证据,而是几张“安泰出行”在荃湾区拟开辟新候车点的规划用地草图。“骆老大讲个‘信’字。不如请邓伯出面,约骆驼吃杯茶,讲一讲道理?大家退一步。”退一步,退掉的是陈浩南的杀心,退回表面的平静,也给骆驼一个体面的台阶。蒋天养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陈然一眼,未置可否。只有雪茄燃烧的红色光点,在无声跳动。
旺角“清心阁”茶楼,二楼的巨大雕花窗棂将刺眼的阳光切割成昏暗的光斑。空气里交织着浓郁的食物香气——刚出笼的虾饺、蒸排骨的蒜香、炸云吞的油腥气,还有无法摆脱的陈旧家具与湿抹布的霉味。邓伯坐在首席那张太师椅上,仿佛一尊被岁月摩挲出温润包浆的旧铜像。他银白色的鬓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深褐色的缎面唐装一丝褶皱也无,胸前那枚古意盎然的翡翠平安无事牌在暗影里透出莹润的幽光。他拈起小巧的白瓷茶杯,慢慢呷着,眼神古井无波,目光似乎落在虚空里遥远的某一点。
圆桌两边,洪兴与东升泾渭分明。骆驼紧绷着脸,花白的头发因出汗粘在太阳穴上,深色绸衫衣领紧扣着,粗大的金链子隐入领口。他身后,笑面虎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但那笑像是用浆糊硬贴在皮肤上,眼神却闪烁不定。乌鸦则歪在角落的酸枝椅上,嘴角叼着一根牙签,百无聊赖地在指间旋动,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过对面陈浩南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讥讽。
陈浩南端坐蒋天养身侧,身体如同弓弦拉紧。面前碟子里精致的蜜汁叉烧冷透了,油亮的光泽凝固在上面。他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陷掌心也不觉痛。他能闻到自己牙缝里残留的昨晚威士忌气息和更深处翻涌的铁锈腥味,鼻腔里充斥的是茶楼油腻浑浊的空气,那油腥味让他胃袋痉挛。蒋天养正在和骆驼客套,声音温和如春风:“骆大哥,大家一碗江湖饭,讲究个和气生财。贵社团人多手杂,难免有些小摩擦……”
“骆驼,”邓伯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古寺铜钟最后一记余音,沉稳地穿透所有嘈杂背景,“管教一下手下,别让后生仔火气冲了大家吃饭的家伙。”他放下茶杯,杯底碰在红木转盘上发出极轻的“咔哒”声。这是邓伯在这场讲述里唯一实质性的表态。骆驼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重重“嗯”了一声,目光如同鞭子狠狠扫过乌鸦。
“听到了?滚去外面抽烟!”骆驼低吼,声音里带着被压抑的怒火。
乌鸦无所谓地耸耸肩,牙签往桌上一弹,弹入骆驼面前的普洱茶里,发出轻微的“噗”声。他慢悠悠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尖音。经过陈浩南身边时,他脚步故意停滞,肩头极其嚣张地撞向陈浩南身后的椅背。椅子猛地一震!陈浩南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普洱,瞬间倾倒!深褐色的冰冷茶汤猛地泼洒出来,像一滩凝固的黑血,瞬间浸透了他膝盖上浅灰色的西裤布料!凉意和屈辱感如同两条冰火交织的毒蛇,顺着他的腿缠绕而上!
陈浩南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绷紧,脖颈瞬间梗直。那只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抬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就要向转身欲走的乌鸦后颈劈下!蒋天养放在桌下的手,如同铁钳,猛地掐住陈浩南大腿外侧的肌肉!力道之大,让陈浩南半边身子都瞬间麻痹!剧烈的疼痛强行压下了喷薄的杀意!
陈然在乌鸦撞上椅背的刹那,便仿佛无意地抬了一下手臂。那失控摇晃的茶壶恰好被他的袖口边缘蹭到,一小股滚烫的沸水泼洒出来,溅在他握着纸巾擦拭手指的手背上,烫出一片迅速泛起的红。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抽纸巾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变形,仿佛那点灼痛只是飞虫掠过皮肤的自然反应。他的目光快速掠过桌上泼洒的茶渍、陈浩南染污的裤子和蒋天养肌肉紧绷的手。眼底那层冰冷的结晶体更深、更厚了。这滩污迹,像是这场“讲数”表面和平下流淌的黑血。
“讲数”在一片互相敷衍的客套声中结束。茶楼外的街道,阳光刺眼。陈浩南染着大片茶渍的浅灰西裤异常扎眼,他脸色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他坐进车里,狠狠关上车门,巨大的声响震得街边麻雀惊飞。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精致的硬壳纸盒瞬间被捏扁、扭曲。
蒋天养弯腰钻进自己的防弹房车,动作从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刚刚达成协议的轻松淡笑。只有陈然捕捉到他转身瞬间眼角余光的锋利——那光芒锐利冰冷,一扫茶楼里的和煦,像磨亮的剃刀边缘擦过陈浩南紧绷的背影。
陈然最后出来,站在茶楼光鲜亮丽的霓虹招牌下。阳光穿过城市高楼的缝隙,斜斜投在他身上,将半边脸置于阴影中。他抬头,目光越过混乱街头的车流和人潮,直直投向这城市高远处,那些被阳光灼烧得闪闪发亮的玻璃幕墙。指尖残留的烫痕在阳光下隐隐作痛,像是在无声提醒。荃湾船厂那凝固的虎口血迹或许暂时被尘封,但照片里乌鸦那双烙印在视网膜深处的凶戾眼睛,却如同淬毒的钉子,深深楔进了这庞大城市灰色地带的血肉深处。陈浩南捏扁的烟盒在风里滚动,翻滚出的烟草碎屑,如同飘落的黑色灰烬,带着硝烟未尽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