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鲤鱼门,夜。海水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腥咸湿冷的海风里搅拌着劣质柴油、烂鱼虾和淤泥腐败的混合气息。码头上废弃的仓库像一排排匍匐在海滩上的巨大僵尸骸骨。其中一个库房的铁皮卷闸门半塌着,锈迹斑斑的边缘卷曲撕裂,像被巨兽啃噬过。库房里没有光,只有角落里几个油桶泄露的粘稠油状液体,在肮脏的水泥地面上缓慢爬行,留下蜿蜒的反光。
高晋像一道真正的阴影,紧贴着仓库另一侧冰冷的铁皮外墙,整个人几乎融进背后山岩的墨色里。他没有用无线电,只是竖起两根指头,对着身后几个同样无声融入黑夜的人影。另外三个人影如同鬼魅般分开,扑向另外几个被标记过的旧仓库。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高晋的搭档是个绰号“哑炮”的矮壮汉子,他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自制土烟卷,粗糙的手指在胸前一个黑色防水小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巴掌大、裹着塑封的东西。那是特制的“引信”——几根末端浸透了化学药剂的棉绳芯,在夜风里微微颤动。哑炮扯掉塑封,鼻子凑上去猛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油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似兴奋的光。他叼着烟卷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弧度,迅速弯下腰,将那点微弱却致命的小火苗,精确地贴近了地上一条深黑色的油污路径上。
嗤——
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燃烧声。
幽蓝色的小火苗猛地沿着油迹的轨迹急速窜出,像一条被唤醒的地狱蛇信!几乎是同时,库房深处堆积如山的油桶之间,那一条条预先铺设好的、更隐秘的油污带几乎同时亮起相同的蓝光!火线在垃圾和油桶的缝隙里疯狂蔓延,速度快得惊人!
“撤!”
高晋低沉的气声未落,几个黑影已如受惊的夜鸟,迅疾地倒掠回码头边缘停靠的那艘改装过引擎的旧快艇上。快艇的引擎低吼着被启动。
轰!!!
第一声剧烈的爆炸如同沉闷的巨兽从海底苏醒!整个库房像一个被点燃的巨大火油桶,猛烈的火光瞬间撕裂铁皮屋顶,裹挟着冲天的烈焰将残破的卷闸门扭曲成怪诞的麻花,狂暴地甩上半空!浓烟翻滚着冲向漆黑的夜幕。
紧接着,几乎是连成一片的爆响!鲤鱼门沉寂的码头区瞬间化作炽热的炼狱!接二连三的爆炸在不同的废弃仓库深处被同时点燃!巨大的火球在夜空中次第绽开,撕裂黑暗,舔舐着低垂的云层!火光将大片污浊的海面映得一片赤红,热浪席卷着焦糊味、金属融化味和一种皮肉烤焦的怪诞气味扑向快艇。
快艇破开燃烧的海面涟漪,飞速驶离。高晋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焐热的微型摄录机,对准那地狱般的燃烧码头。屏幕反射的红光在他冰冷的脸上跳跃。在他身后,巨大的火团仍在轰鸣爆燃,将海面都染红,滚烫的气流灼烧着每个人的后背。
三天后,铜锣湾。蒋天养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漂浮着上好雪茄的淡香和一种文件纸张的清新气味,与鲤鱼门那晚的腥臭焦糊形成最剧烈的反差。
陈然坐在蒋天养对面那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脊背挺直,没有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他面前的大板台上,堆着几份需要蒋天养最终签批的出租车公司关键文件:《首批八十个出租车牌照购买协议》、《九龙东服务枢纽土地租赁合同(拟)》。
蒋天养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青色的烟雾,烟圈在透窗而入的明亮光线里缓缓上升。他的视线没有看文件,也没有看陈然,落在窗外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
“阿南最近做事有点疯,”蒋天养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和记那条走私水道的两个点,他上周直接烧了人家的船。安家费、医药费流水一样往外撒。”
陈然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指节修长,干净得不像话。他缓缓合上手掌,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几日前那一捆捆崭新钞票特有的油墨和纸张味道。他起身,绕过宽大的台面,走向办公室角落里那个硕大沉重的嵌入式保险柜。
旋转密码锁发出几声清脆的咔嗒。厚重的灰色金属门无声滑开。
里面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见惯风浪的人窒息。
保险柜内部空间被分割得整整齐齐,但占据着最醒目位置的,是一方巨大的、如同建筑砖块般垒起来的“墙”!那是一千元面值的港钞,全部是崭新的、连号的、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砖!每一块的高度都近乎半臂!它们一层一层,从保险柜底部一直垒到顶格,在柜内顶灯冰冷的白光下,散发着一种沉甸甸、几乎能压倒人灵魂的红色光芒。五百万元,堆砌出来的视觉冲击力,如同凝固的血海。
陈然伸出双手,面无表情地从钞票堆成的“墙”中间部,开始往外抽。他一摞一摞地搬,动作稳定,没有任何拖泥带水。那红色的“砖块”在他身前办公桌光洁的黑色玻璃桌面上,同样被他垒成方方正正的一垛。钞票特有的、坚硬锐利的边缘摩擦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蒋天养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手指间雪茄燃烧的红点随着时间流逝,无声地缩短。
整整齐齐五百万,垒成了一个稳固的红色方阵。如同一座微缩的金字塔,无声地矗立在价值不菲的现代艺术摆件旁边。
“给他送去。”陈然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办公室耗材补充,“打起来,钱就是命。命不够硬,就要钱够厚。”他扯过桌面上那张设计好的《“安泰出行”开业宣传单页》,手指在上面“企业形象特别护航顾问”那一行烫金小字上点了点,“顺便提一句,月底公司挂牌,需要有人‘站台’。”
凌晨两点,砵兰街一间乌烟瘴气的夜总会包间里。昏暗的粉色射灯下,玻璃碎渣和凝固的血迹在地毯上混合成肮脏的污斑。一股浓烈的酒气、劣质香水味和刺鼻血腥味在浑浊的空气里发酵。
陈浩南靠在脏污的丝绒沙发深处,赤裸的上身缠着新换的绷带,肩胛骨位置洇出一点深褐色的血渍。他把玩着指间一枚染血的瑞士军刀,眼睛半眯着,目光却是冰刀一样的冷硬,穿透房间里弥漫的烟雾和呻吟(角落里一个挨了刀的马仔还在痛苦地哼唧),盯着紧闭的包厢门。
咚咚咚。
极有节奏的三下敲击,清晰地从门板外传来,穿透嘈杂的音乐低音炮。
“谁?”沙发边站着的两个凶悍打手立刻警觉地摸向腰后。
“阿伟。然哥让我送点东西过来,给南哥救急。”
门开了条缝。大伟那张毫无特色、属于人群里下一秒就能忘记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尼龙运动包。他脸上带着一种训练过的、不卑不亢的平静。
陈浩南抬起眼皮,冰冷的视线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包上,又掠过包口拉链处露出的那一抹刺目的鲜红票边。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猛地收紧,五指深陷进发旧的丝绒里,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爆白。茶几上一个喝了一半的厚底威士忌杯,“啪”一声,被他无意识握紧的指骨生生捏碎!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刺破掌心,温热的鲜血立刻混合着残存的酒液流淌下来,滴滴答答染红了碎裂的杯底和下面压着的一张彩色纸页——那正是大伟刚刚进门时,顺手递过来放在桌面的“安泰出行”出租车公司宣传单。
大伟的目光扫过陈浩南裂开流血的手,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稳地将装满了崭新现钞的尼龙包稳稳放在那摊血腥旁边。包底的拉链半开,里面簇新的红色千元大钞像魔鬼的舌头,露出来贪婪的一角。“然哥说,最近用钱的地方多。车行开业当天,”他抬手指了指那张被血染红的宣传单上“护航顾问”几个烫金小字,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有劳南哥压压场,让大家知道,‘安泰’是有根基的。”
陈浩南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包扎眼的钱。他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掌,那粘稠的红和他手边宣传单上的红字混在一起,刺得他眼球生疼。包间里烟雾弥漫,劣质香水的甜腻和血腥味的腥咸疯狂搅动,还有钞票那种特有的、崭新的气味,如同铁锈和油墨混合在一起——钱的味道,和血的味道混杂一处,缠绕在他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上,无声地勒紧。
几天后,新界。一个远离喧嚣市区的巨大露天租车场拔地而起。
数百辆刚刚从车厂下线、洗刷得锃光瓦亮的丰田皇冠出租车,如同等待检阅的灰色甲虫方阵,整齐排开。车顶统一新安装的“安泰出行”顶灯在初夏早晨的阳光照射下,反射着白亮刺眼的光。一个能容纳几百人的简易钢棚下,成排的崭新塑料座椅,坐满了清一色穿着熨帖浅灰色制服的司机。从退伍兵、转行的巴士司机、甚至一些被淘汰的职业老司机…每个人脸上都混合着紧张、好奇和对未来的期许。他们腰杆挺得笔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前方临时搭建的讲台。场地四周,十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眼神锐利的精悍男子,如钉子般钉在各自的位置上,警惕地扫视着空地和远处稀疏的树林。
陈然站在讲台一侧的阴影里。他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薄西装,没系领带,衬衫领口敞开一粒扣,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姿态显得随意,却又像绷紧的钢丝。他端着一个素白的瓷杯,杯里是清茶。他没有看讲台上正唾沫横飞介绍公司愿景的人事经理,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晨光,扫过每一张司机带着兴奋与紧张的脸,也扫过远处铁丝网外的树林边缘。
一个瘦小的青年司机(小名阿四,刚入行没多久)听得入了神,双手无意识地紧握着他面前桌上那一小杯免费的纸杯热茶。茶水很烫,杯体软塌,被他握得微微摇晃,淡黄色的茶水在杯口紧张地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陈然的目光在那只微微颤抖的纸杯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阳光下,一排排崭新的出租车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旷场地上风的声音、讲台上的麦克风电流杂音、几百人竭力屏住的细微呼吸声,都汇成一片特殊的嗡鸣。这是秩序的低吟,一种他亲手编织的秩序。这片崭新秩序的边缘,在那些反光的车身和铁丝网外幽暗树影的交界处,像被太阳灼烧着。
树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极快、极细微。陈然握着茶杯的手指,那节最末端的骨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曲,像钢弦上无声滑过的一个音符。他身旁大伟的身体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极其微小地调整了重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