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湾避风塘的海风像淬过刀的冰片刮过脸。陈然站在“冰港”啤酒厂主发酵大楼顶层巨大的合金观光平台上,脚下百米深处,庞大的酿造罐阵列如同钢铁森林匍匐在惨白夜灯下。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啤酒花清爽苦涩的芬芳,被风一绞,冲淡了昨夜爆炸残留的、深入骨髓的橡胶焦糊与臭氧腥气。远处警灯蓝红光影无声地扫过巨大罐体冰冷侧壁,如同徘徊的鬼眼。警车撤了,但警戒线像狗皮膏药黏在厂区外围。
平台护栏冰冷,陈然双手插在深灰色尼龙风衣兜里,指节隔着布料按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函件。铜版纸。落款印章:警队高级助理警务处长公函专用章。烫金宋体字冰冷刺眼:
**「紧急约谈纪要:港岛主要社团行为规范警示」
要点摘录:**
红框圈出——
一、东升社「擒龙虎」部在铜锣湾地区的非法聚集与暴力破坏已突破容忍底线,即时停止一切对「浩南哥」势力(包括其关联商业体)的物理侵害与非法干扰。
二、洪兴社蒋天养先生所属成员需约束旗下,即刻停止对东升社相关场所、人员的针对性报复性打击。
三、双方实际控制人(东升骆驼、洪兴蒋天养)需于三日内向本处提交书面停火保证书及责任人名单,确保铜锣湾地区秩序。否则,警务处将启动最高级别“雷霆清场”行动预案,针对双方所有控制区域实施不间断打击直至真空!
落款处一行加粗手写体副署:
“扫场期间,无人可揾食(做生意)。” ——郑一鸿 高级助理处长
夜风吹得纸页猎猎作响。那行“无人可揾食”像烧红的铁钎扎在眼里。身后控制室内隐约传来高压灭菌装置重新启动的低声嗡鸣,中间夹杂着技术工抢修线路敲打合金的脆响,每一声都带着钱袋子被撕开流血的痛。
“轰——!!!”
沉闷爆炸仿佛从地心深处炸开!观光平台钢化玻璃猛地剧烈震动!脚下钢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是远处清城物流中心!是脚下!核心区域!陈然瞳孔骤缩!身体瞬间侧压护栏下蹲!余光瞥去——
下方第三层!专供研发试酿新品、独立温控的微型无菌实验室钢闸门!竟如同被无形巨炮正面轰中!厚重的合金闸板扭曲撕裂向内翻卷!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爆裂豁口喷出狂猛的火舌、黑烟,以及……漫天飞扬的、尚未滤清的、金红色泽的!顶级浓浆“冰港雪龙”原型啤酒液!
高温汽化的金色泡沫混着燃烧的保温棉残骸如暴雨倾盆!
“救火!!”
“隔离全部样品!!!!”
“操!!有活口——!!!”
惊骇变调的吼叫被烟尘吞噬!
浓烟深处!一个穿着印有“研发6组”标识、全身被金红色酒液浸透、脸上皮肤被燎出黑色网孔的工作身影猛地从豁口喷出!像被火车撞飞的破麻袋,滚落在外面走廊冰冷的磨砂金属地板上!身体还在燃烧!空气中瞬间充斥着皮肉油脂焦灼的恶臭!
嗡——呜——呜——!!!
全厂区刚刚沉寂不到半小时的警笛比上次凄厉百倍地撕破夜空!
陈然身体比思维更快!单手扣死观光平台外延消防应急索滑扣!整个身体如同流星坠向浓烟爆炸的核心区域!
爆炸核心点:无菌实验室外廊如同被巨型妖魔啃噬过的现场。金属墙体扭曲焦黑。防爆灯管炸裂的玻璃渣混合着未燃尽的合成啤酒花碎块铺满地面。空气里浓烈的焦糖与蛋白质燃烧的恶臭,如同烤焦的劣质面包糊在喉咙上。
六个头戴防毒面具、浑身被消防泡沫浸透的安保死死扭住一个挣扎尖叫的男人!那人穿着被撕裂的实验室白大褂,脸上沾着金红色干涸啤酒沫混杂的黑灰,裤腿还冒着缕缕青烟,双手指甲被撬开血淋淋,手臂被高温灼烤出大片水泡。安保队长铁青着脸,一桶冰块狠狠泼在他脸上:“狗公!讲!遥控器藏哪里?!仲有冇(有没有)炸弹?!”
那人呛咳着吐出混着啤酒和血液的冰渣,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不……不是我……”脸上是彻底的恐惧和茫然。
混乱和浓烟遮蔽了视线。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在爆炸点和伤员身上。
就在此刻!
距离爆心仅十米之隔!贴墙一个不起眼的、写着“消防备用控制阀组”的巨大灰色合金壁柜!壁柜下方用来散热的金属网格通风口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什么东西脱落的声音!
壁柜内部阴影深处!
一只眼睛!隔着厚厚的防火隔热材料,无声地穿透缝隙!冰冷!专注!如同等待捕食的科莫多巨蜥!那目光如同实质的解剖刀,死死钉在几个安保身后那个被炸飞出来、还在燃烧抽搐、穿着同样研发制服但几乎烤糊的受害者身上!对方挣扎着指向消防柜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烧焦气管漏气的“嗬嗬”声!
那柜内的眼睛猛地一缩!目标暴露了!
就在那烧焦的“死者”指头抬起的瞬间!
消防壁柜内部的阴影里!无声地伸出一只戴着厚绝缘工装手套的手!那只手快得带出了残影!如同扑击的毒蛇!指间捏着一根二十公分长、末端极其尖锐带着倒钩的螺纹合金杆!杆头沾着厚厚一层黑色粘稠绝缘硅脂!
目标:那只指向自己的手!
角度刁钻!带着一股要将骨头连同神经一起贯穿的狠毒!无声地从通风网格缝隙射出!直刺那烧焦“死者”抬起的、仅剩完好的右臂肘关节内侧最薄弱的神经丛!
就在那带着死亡寒光的合金杆即将捅穿皮肉的千分之一秒!
嗡——!
一声几乎突破人耳极限的高频锐鸣!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在场所有人耳膜!
安保们如同被高压电击般瞬间惨叫着捂耳弯腰!就在这零点几秒的混乱间隙!一道灰黑色影子如同魅影般自消防壁柜侧面墙体一个伪装成检修口的狭小孔洞中猛地滑出!落地翻滚瞬间加速!直扑走廊末端虚掩的维修梯铁门!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千百次!对时机拿捏精准到毫巅!眼看就要撞开铁门遁入黑暗安全通道!
他快!有鬼影更快!
就在维修梯铁门被冲开一条缝隙、那身影即将挤入的瞬间!
呼——!
一道几乎裹挟着音爆的沉重破空声撕裂浓烟!一只沾满黑色油污和锈屑、指节粗大如同锻铁工锤的特种高强度工程扳手!旋转着、带着开山斧劈裂的狂暴力量!狠狠砸在沉重的铁门门框上!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爆响!粗厚的角铁门框被砸得整个扭曲凹陷!那要挤进门缝的身影被这股蛮横的冲击力震得踉跄侧退一步!
紧接着!一只冰冷、刚硬、覆盖着厚厚工装帆布手套的大手!如同从地狱岩浆里伸出的鬼爪!在破门冲击波未散尽、门内阴影刚刚吞噬目标的瞬间!精准无比地从旁探出!死死掐住了那人的喉咙后颈!
力量大得像液压机!瞬间扼断了所有挣扎和惊叫!那人的身体如同一截被强行折断的木头!硬生生被从即将闭合的安全通道阴影里拖拽出来!双脚离地!后颈骨在恐怖握力下发出细微的“咔啦”碎裂声!
是阿积!
他整个身体刚从刚才被爆炸震裂的走廊天花板维修检修口滑下!单膝砸地缓冲!碎屑未落,破门扼喉一气呵成!动作野蛮、暴戾、精准到泯灭人性!
呃……呃……”被扼住后颈、如同小鸡般被吊在半空的内鬼眼珠暴突,双腿徒劳地踢蹬,喉咙里挤出濒死的漏气声。整张脸因窒息和剧痛瞬间憋成酱紫色!
阿积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看一堆需要清除的工业垃圾。那只戴着工装手套的右手缓缓举起。手里握着一把沾满油污、通体黝黑只有刀背一条暗红血槽、宽厚如同劈柴刀的异形裁切刀。刀刃边缘在烟尘中闪烁着拉丝断纹的寒芒。他不是砍,手腕下压!刀刃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刀背血槽精准地卡在了内鬼的肩胛骨与颈椎连接的骨窝里!
不需要逼供!不需要审问!
裁切刀厚实的刀背如同工业铡具!在阿积小臂肌肉贲张暴起的发力下!猛地向下一切!
噗嗤——咔嚓!!!
令人头皮炸裂的骨骼碎裂切断声!混合着颈椎被暴力挤压折断的闷响!那内鬼暴凸的眼珠瞬间失去所有光彩,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歪向一边!鲜血如同开闸的水龙头,从被裁断脖颈动脉的创口处狂喷而出!溅满了污迹斑斑的金属走廊墙壁和阿积沾满油污的工装前襟!
浓稠的血液腥气混合着焦臭的啤酒味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
从破柜、高频鸣叫、扼喉、断颈!
全城无声杀戮!不超过五秒!
砰!
阿积松手,尸体如同破麻袋般砸落在浸满金红色啤酒液的金属地板上,溅起一片混合着鲜血的泡沫。他看都没看,反手将那把滴血的裁切刀甩手钉在旁边被炸扭曲的消防柜合金门板上!刀身颤抖着发出“嗡”的低鸣。
他弯腰,毫不在意地在尸体工装裤口袋里摸索,翻出一个被血液浸透、贴着“冰港”内部员工标签的工牌。冰冷的目光扫过名字:方兆麟。研发部质控副主管。 牌牌照片下方贴着一个不起眼的蓝色小方块——微型信号中转接收器。
就在此时!那具躺在地上的“烧焦尸体”(先前被炸飞的诱饵)猛地挣扎坐起!胡乱抹开脸上的黑灰和啤酒浆,露出一张年轻但极其冷硬的脸庞——是精挑细选、故意烧伤表皮伪装濒死的安保队员阿邦。他一跃而起,冲向被阿积破开的消防壁柜残骸深处。
几秒钟后,阿邦从炸裂的柜体保温棉夹层里掏出一个通体黝黑、边缘闪烁微型LEd冷光的塑料盒,像捏着一条死掉的毒蛇尾巴提到半空。
“微型定向能微波脉冲诱导装置——‘炉心熔毁’!”阿邦的声音嘶哑带着烫伤,眼神愤怒,“就系呢只粉肠(就是这混蛋)!伪装成散热口温控感应器接入消防阀组电路!触发信号只要隔墙接收到——就能用高频微波把隔壁的精密电路板核心直接烧爆!引发连锁过载爆炸!”
他猛地掀开黑盒底部!一张被强力胶粘在电路板背后、打印模糊但依稀可辨的签收条露出来!货品名栏:
「东升电子(九龙)」
单号:d-cY202x0301
提货人签字:赵九
赵九!擒龙虎账房师爷的头号心腹!铁证!
远处终于传来消防车和警车的尖啸。这一次,蓝红警灯的光柱直指爆炸核心!
骆克道旧巷深处。洪门总坛那间香火弥漫的红木议事厅此刻气压低得能拧出水。
沉重紫檀供桌面上,一盏黄铜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沉闷空气里轻轻摇曳。桌面光洁如镜,没有文件,没有雪茄,唯有一只刚刚被取下的、墨翠质地的老坑种翡翠扳指,摆在一方雪白丝帕中央。扳指内圈缠着一根极细的透明尼龙鱼线——刚刚,就是这根线,在扳指离开手指的瞬间,扯动了角落花几上供着的一盆百年古松盆景!
咔嚓!
清冷脆响!
那只象征着洪门龙头权威的墨翠扳指如同失了魂,从蒋天养枯瘦微松的指尖滑脱!砸在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桌面上!瞬间迸裂成三块不规则、失去所有光泽的墨色碎片!残余半圈环体骨碌碌滚向桌沿!
一室死寂。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几位侍立香炉旁的洪门叔父辈,脸上的皱纹都刻着凝滞的惊骇。长明灯的火苗猛地向下一窒!
蒋天养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摔碎的不是价值数千万的传承信物,而是一块路边瓦砾。他没看那堆墨色碎片,浑浊得如同古井的眼睛抬起,越过碎片看向堂下垂手肃立的陈然。
陈然站得笔直如枪。深蓝工装外套拉链拉到顶,肩线挺括,沾染着爆炸现场的烟尘与机油污迹。他没有回避目光,也没有痛惜与惶恐,只有一片如同打磨过的寒铁般的沉静。
“冰港……”蒋天养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清了几多(清了多少)?”
他的视线落点却在紫檀桌沿残余的半圈翠环上。
陈然微微颔首,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清晰撞开沉默:“实验区报废设备已拆解填海。受损发酵单元已完成无菌隔离。主流水线三班轮休待查,核心控制系统密钥已重置……”
他停顿一瞬,语速平直地吐出一个数字:
“直接损失:七百万港币。‘雪龙’原型期延迟……无限。”
蒋天养捻动佛珠的手指停在了一粒蜜蜡珠子上,没有动。仿佛那个天文数字是空气。他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线,混浊的眼仁在烛光下竟像淬火钢般森冷:“酒……仲(还)有冇问题?”
陈然目光迎向那双冰冷的老眼,毫无避闪:“查实。爆炸诱因系高频脉冲爆芯(核心引爆)。啤酒本源未被污染。唯一损失品系研发室被烧毁的‘雪龙’原型浆。”他微抬下颌,声音带着穿透死寂的锐度:“‘冰港基础型’全线成品库封存样检测昨晚已全部抽检完毕,样本由港岛三家独立实验室交叉背书——纯度安全,指标完美,风味一致。”
空气似乎松动了半秒。几个叔辈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光芒。
“咁就(那好)。”蒋天养的声音恢复成那种粘滞的、拖沓的语调。他枯瘦的手掌缓缓摊开,轻轻覆盖在那堆墨翠碎片上,五指收拢。指间发出骨骼摩擦的轻响,仿佛要将那玉石的碎片碾成粉末,再融入掌心。那枯瘦的骨节因用力微微发白。他慢慢抽手,摊开——掌心只剩下细碎冰冷的玉粉,簌簌地滑落在白丝帕上。
灯光下,那粉末在丝帕上聚成一堆失去灵魂的灰。
“牌子在,命在。牌子碎……”蒋天养的声音陡然沉下,如同墓穴中的风声:
“就让人碎。”他的目光从玉粉转向陈然,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擒龙虎要扫……”
他下巴极其轻微地朝那团玉粉一扬。
“就让他扫!”
”浑浊的眼珠深处,仿佛有积压了百年的火山灰烬在缓缓沸腾:
那目光从陈然脸上扫过,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和……托付:
“东升骆驼要打?”
蒋天养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指向堂外无边的夜空!
“同他打!”
“打到他!骨头散!”
话音落下,他拂袖。将那只沾满玉粉的白丝帕团起丢弃。那团灰白的碎玉渣子如同祭坛上的余烬,静静躺在香案角落,见证着一块牌子的崩解,与另一块更硬的牌子的竖起。长明灯的火苗在无声的风中,陡然蹿高了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