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推开车门时,靴底踩碎了一块锈蚀的“军事禁区”牌子。
穿过扭曲断裂的铁丝网,一座锈成花丛下立着一方低矮的、几乎与礁石融为一体的水泥墓碑。碑上没有姓名、照片,只有粗砺凿刻的深痕:
“L.c.F 之子”
福伯(刘志仁)背对着海,跪坐在墓碑前的石地上。
狂风撕扯着他浆洗过、此刻却布满硝烟与泥污的白衬衫,露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那把造型古典、柄部缠绕荆棘纹路的银质雪茄剪,没有放在地上,而是被他粗糙的手死死握在掌心!紧贴在自己胸前——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尖锐的精钢剪刃已深深刺入单薄衬衣下的皮肉!暗红的血从刃口与衣料接触的边缘缓缓洇开,如同开在苍老胸膛上的一朵腐败毒花!
他低垂的头颅微微摇晃,花白稀疏的发丝在风中颤动。枯槁的脸颊扭曲着,不是因为致命的利器刺入身体,而是一种如同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控诉着什么的表情!嘴唇无声地张合,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扯出嘴角浑浊的涎水和血沫,混合着咸湿的海风!他的右手,那只僵硬蜷曲的手指,则死死抠在地上——指腹下按着一枚东西!
那不是照片!也不是武器!
是一枚陈旧得如同被海盐浸透的港英时期皇家警察督察银质徽章!警徽的雄狮皇冠浮雕布满了细微的坑洼与磨白,边沿甚至有些卷曲变形。它被端正地——几乎是供奉般——摆放在刻有 “L.c.F之子” 的水泥墓碑基座前沿!仿佛这是最后的祭品!
风吹起他额前枯发。墓碑上方,刻痕底部那三个大写字母“L.c.F”,在阴郁天光下反射着惨淡的光泽,与他胸口那把插入心脏的雪茄剪柄部精细繁复的荆棘纹路、与他死死按住的那枚代表忠诚与荣耀的警徽遗骸,无声地对峙着,构成一幅撕裂灵魂的图腾!
陈然呼吸微滞。他挥手止住身后欲上前的众人。
福伯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爆发出最后一串不成调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最后一次嘶鸣!他握着插入心口的雪茄剪柄的左手,竟在这垂死的痉挛中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内一送!如同要将什么烙印更深、更深地刻进灵魂深处!
噗嗤。
轻微的、利物穿透软组织的滞涩声。
那枯瘦的身躯终于僵直,然后如同失去所有支撑般,极其缓慢地向一侧歪倒。鲜血不再是一点点的洇开,而是迅速地在粗糙的石面与干枯的白玉兰草根间蔓延开来,形成一滩迅速扩大的暗色湿痕,又被干燥贪婪的地面快速吸收进去一部分,留下丑陋的深褐色印迹。
陈然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碎石和带着咸涩海水的草根上。在他蹲下身查看福伯尸体前,目光死死钉在那枚被老人僵硬的右手捂得温热的警徽上。海风吹开福伯痉挛蜷曲的手指关节——徽章上似乎沾染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半凝固的粘稠白色浆状物?
他毫不犹豫!戴着手套的手指迅速、精准地捻起那枚微凉却带着死者残留体温的银质警徽!翻转!
警徽背面——原本光滑的金属面被锐器极其粗糙地刮去了一层!露出内里银白色的原始金属光泽!而那刮开的粗糙凹槽里,用某种粘稠的半凝固液体,歪歪扭扭地硬刻着两个如同濒死者用指甲掐出的暗红色血字:
“内鬼!”
那粘稠浆液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不是血液的腥甜!更像是……某种陈旧药物混合着腐败蛋白质的味道?!
“袋子。”陈然的声音冷硬如冰。立刻有人递上特制的物证密封袋。他将那枚带着暗红刻痕与可疑浆体的警徽极其小心地放入袋内。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视线移向福伯胸口——那把深深没入心脏、只露出银色缠花手柄的雪茄剪。刀刃根部原本光洁的金属表面,似乎粘着一点点极其微小、几近透明的晶状粉末?
他目光骤然锐利!右手戴上双层橡胶手套,左手握住那只已然冰冷的、紧握剪柄的手腕!沉稳发力!极其缓慢地将这把浸满血污、作为凶器也作为墓碑的雪茄剪……一寸寸从尸体胸膛中拔了出来!
噗。
随着剪刃离体,一股暗红色的浓稠血液混合着少量破碎的心肌组织涌出伤口。血腥气弥漫。
陈然没有理会涌出的血液。他的目光完全锁定在暴露在空气中的雪茄剪刀刃中段!靠近根部的位置,一道异常细微的凹槽被打磨得极其隐蔽!此刻正有一抹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凝固的诡异幽蓝色结晶物质!死死附着在凹槽深处!
高晋动作无声迅捷!早已准备好的便携式光谱分析仪与微型提取棉签已经抵近!冰冷的扫描红光精确地扫过那道凹槽!
“光谱比对吻合!型号: ‘蝮蛇-III’ 神经阻断晶体!成分:100% 复合型合成神经毒素!痕量标识编码:h.K.p.F – x-1977……”
分析仪冰冷的女声电子音如同敲响的丧钟!
陈然的瞳孔在听到 “1977” 的瞬间骤然收缩成针尖!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那枚已经封入证物袋的警徽背面!那粘稠半凝固的白色浆状物!与他在太平间密封袋上看到的档案记录吻合:档案记载,1977年被毒杀死亡的刘志仁“疑似夭折的儿子”——尸体被发现时,口鼻腔溢出大量极其相似的、性质不明的粘稠泡沫,尸体解剖显示死于未知神经毒素引发的心肺痉挛!
毒是同一种毒!时隔三十年!从儿子身上……转移到了象征父亲一生忠诚与耻辱的警徽上!再被这个绝望的老人用残命刻下对下一个背叛者的诅咒!
陈然缓缓站起身。灰蒙蒙的天空低垂,海风更加猛烈地撕扯着他早已被汗水尘土浸透、又被福伯血迹染黑半幅的衬衫衣角。冰冷彻骨。
他伸出那只戴着双层橡胶手套的右手——没有丝毫犹豫,捏着那枚雪茄剪沾染毒血与神经毒素、正被高晋小心翼翼刮取的刀刃凹槽部分,极其稳定地将它放入另一个打开的密封袋!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袋口封死,隔绝了空气中咸涩的风与微尘。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动作——
他抬起左手——那只沾染了警徽上白色浆体、又在接触福伯尸体时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点点微末血污的左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扯下沾满血迹与不明物质的右手第一层橡胶手套!内层手套依旧干净!然后,他那只仅隔着薄薄一层橡胶的手指尖,无比精准地捏住那枚警徽密封袋的一角!举到眼前!
冰冷的目光穿透两层坚韧的透明塑料,死死凝视着证物袋内部那枚躺在冰冷光线下的银徽。徽章背面上“内鬼”那两个如刀刻斧凿的血字,在暗淡天光下仿佛有生命般蠕动。
海风咆哮。陈然最终将那枚沉重的证物袋,平稳地递到了身边负责现场影像记录的人员手中。做完这一切,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身,目光投向悬崖之下——那片在浊浪滔天中、永不停歇地撞击着黑色礁石的墨蓝色大海。
他摊开左手——那只仅隔着一层薄橡胶、依然保持着解剖学意义上干净的左手。指尖在冰冷的海风中缓缓张合了一下。最终,他摘下了这最后一层薄薄的、象征隔绝的手套,露出了骨节分明、被海风冻得微微发青的手掌皮肤。他低头,深深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上面浸染的不是冰冷的海风与虚无,而是方才触摸过的所有血、泪、谎言、背叛与绝望的重量。
在他身后不远处,福伯倒伏的尸体旁,狂风卷过那片枯萎的白玉兰丛。沾血带毒的雪茄剪与刻着血咒的警徽都已被封存,只余下墓碑上“L.c.F之子”的刻痕在风暴将至的铅灰天空下,沉默地指向天际线更远、更深的阴霾。仿佛要将一段被阴谋扭曲了三十年的悲鸣,永远镌刻在冰冷的海岬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