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辆崭新的灰色丰田皇冠,车顶亮着刺眼白光的“安泰出行”顶灯,如同无数只苏醒的工蜂,涌入了九龙新界的大街小巷。它们流畅地汇入车流,碾过霓虹闪烁的干道,钻入残旧城寨深处的巷弄,停驻在码头、机场、夜总会、廉价旅馆。
每一扇紧闭的车门内,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空间,流动着疲惫、秘密、交易,甚至是正在酝酿的风暴。这些灰壳小车本身,正悄然成为一张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监控网。
远离喧嚣的私家茶室,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所有外光。只有桌上的防爆玻璃壶咕嘟着沸腾的山泉水,映着中间一盏昏黄的卤素小灯。
陈然坐在深褐色的明式圈椅里,身体微微前倾,手里捏着一份报告。纸张是低调的再生纸,内容却带着新墨的锐利气味。他指尖划过一行行字句,目光专注,如同医生审视病理切片。大伟无声地站在一侧的角落阴影里,更像一尊融入环境的人形摆设。
“油麻地‘潮发记’门口,下午三时十分。红毛李上了车,右眉骨带淤伤,衬衫领口有血迹……‘福隆金铺’后巷,昨晚两点……‘金域马房’常客花名‘细眼彪’,连续包车三天,今晚目的地:沙田一处私人游艇会,车牌号:LL888……”陈然的语速不快,每一个信息点都念得清晰平稳,不带任何修饰。他像是只在陈述城市这本庞大书籍里某几行平淡无奇的脚注。
茶壶的水汽袅袅上升,氤氲了卤素灯锐利的光晕,也模糊了他眉宇间的距离感。这些报告,是从几百个不同司机递上来的零碎“路遇笔记”中,由精干人手整理编织出来的线索拼图。它们像城市皮肤上微小的病灶扫描点,逐渐勾勒出隐藏于喧嚣表皮下的脉络。
桌面上还摊开着两份文件。一份是《首批车辆月度维护报表》,枯燥的数字背后是惊人的成本消耗。另一份,则是近期的《安家抚恤基金支出明细表》,罗列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金额,以及紧随其后的简短注脚:“油尖旺区驳火,三伤”、“铜锣湾口角升级,损毁两处摊档,赔付”、“元朗码头阻截东升三船货,沉一艘” ……数字庞大得足以惊心动魄,其来源正是几个月前蒋天养办公室保险柜里搬出的那座“红色金字塔”的一角。
陈然将那份《安家抚恤明细》轻轻推到大伟面前。大伟上前一步,动作精确得如同机械臂,拿起一张特殊的、带香味的素白信纸。
“照旧,匿名花牌。”陈然端起茶杯,杯壁温热细腻,青绿明亮的茶汤里沉浮着几片柔嫩的茶叶尖。他啜饮一口,齿颊生津。“文字不用多,干净,体面。”他指的是给那些倒下的兄弟家眷送去的钱和安抚,用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钱是红的,血也是红的,但包装必须是无痕的白。
大伟点头,用一支暗蓝色的专用签字笔,在那张香纸上快速写下几个指令,字迹方正冰冷,毫无情绪。纸张散发出柔和的兰草幽香,与窗外遥远传来的城市噪音形成诡异反差。
离岛的偏僻大排档,海潮声单调地拍打着简陋的防波堤。油腻的折叠桌,塑料凳,几瓶冒着冷气的廉价“蓝妹”啤酒。海风吹得桌上的塑胶桌布哗啦啦作响。
陈然难得地坐在露天角落,对面是刚解决完新界“物流公司”骚扰问题的陈浩南。后者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戾气未消,额角贴着块创可贴,新换的t恤袖子下,隐约能瞥见臂上绷带的白色边缘。
“这次来踩线的几个‘物流仔’,是乌鸦手下‘刀疤华’刚收的细路(小弟)。人没脑子,刀倒快。”陈浩南掰开一次性竹筷,夹了一粒白灼海虾,动作带着点烦躁地剥着壳,“扑街,以为罩个物流公司马甲就能到处乱刮油水。”虾壳在他指间碎裂,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瞥了一眼远处停泊在简陋渡轮码头边的几辆崭新的“安泰”出租车——车漆在落日余晖下流淌着灰橙色的反光。就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在刀疤华的人准备砸车劫人时,胆大又悄无声息地第一时间发出了精准定位和求援信号。
“安家费、医药费、清路开道费,”陈浩南把虾肉扔进嘴里,嚼得有点用力,“你给的那些钱,烧得比纸都快。”他扯过湿纸巾擦手上的油渍,语气粗粝,但那份压抑的紧绷感少了一些。有弹药,就不怕巷战。
陈然笑了笑。他不是经常笑的人,此刻嘴角那点微小的弧度,在黄昏海边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浅,几乎是瞬间就被风吹散。他端起桌上一个边缘有细小磕碰痕迹的白色粗瓷茶杯,杯身滚烫,里面同样是廉价但浓酽的普洱。他低头啜饮,温热的茶汤滑过咽喉,带来一丝慰藉般的暖意。
“钱烧掉,换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街面,”他的声音被茶水蒸腾出的热气氤氲过,带着一种罕见的、接近松弛的音调,“这笔钱,值。”他放下茶杯,视线投向远处海面尽头沉落的巨大夕阳。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在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底,跳跃着短暂而明亮的碎光。几只海鸥的鸣叫刺破风声,显得有些突兀。
几日后,一条信息无声无息地汇总到那间没有窗户、只有水沸声响和昏黄灯光的茶室。
报告只有寥寥几行关键提炼:“目标车辆识别号:‘安泰-Ax-387’。司机陈勇(编号017)。时间:前日凌晨两点十一分。地点:荃湾废弃船厂外围岔路口。目标人物:下山虎乌鸦。
报告下方附着大伟整理的核心照片:截取自出租车前挡风玻璃隐蔽安装的广角监控探头记录。高分辨率的图片上,凌晨黑暗的背景被车灯割裂。
画面主体是一辆改装过的哑光黑色GtR跑车,嚣张地斜停在路口中央,挡住去路。驾驶座的车窗开着大半。乌鸦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清晰地暴露在摄像头的捕捉范围内。他当时大概是在和窗外人对话,整张脸几乎侧对着出租车监控头的方向。那双即使在夜间低光环境里也异常凶狠的眼睛,清晰无比地定格在照片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虎口位置,一抹深褐色、已经半凝固干涸的血迹,如同丑陋的疤痕,死死扒在真皮方向盘和骨节粗大黝黑的手指皮肤之间!那血的颜色,在镜头高感光下透出一种令人反胃的暗沉光泽,牢牢吸附住了目光。
大伟又无声递上另一份东西:荃湾区警署内部简报的模糊传真截图。简报日期正是出租车拍到照片的后一天。上面一条不起眼的角落写着:“荃湾南工业区码头,凌晨发生一宗可疑持械凶杀案。男性尸体被发现于三号仓区外排水渠内,身份尚在核实中……初步判断死亡时间约在发现前1-2小时。”
时间、地点、乌鸦车头朝向废弃船厂\/码头区的角度……虎口那抹无法忽视的、在黑夜车灯下格外刺眼的干涸血迹……
茶水在杯中打了一个小小的旋涡。陈然的指尖划过照片上乌鸦方向盘上那抹凝结的血痕,眼神静得如同一口幽深的古井。几百双在街面上流动的眼睛,在这一刻,终于捕捉到了一个足以致命的清晰影像——无声,却像一颗冰冷的子弹,被推进了命运枪膛的幽暗深处。出租车司机陈勇递上来的那份“路遇笔记”里,只有平平无奇的一句:“凌晨两点左右,荃湾废船厂路边,一辆黑色GtR挡路讲电话,车牌尾号看不清楚。” 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