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湾避风塘的腥风钻不透深灰色磨砂玻璃幕墙。陈浩南坐在红木长茶台主位,拇指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宋代影青釉茶杯沿,目光穿过落地窗,落在楼下码头区林立吊机与集装箱森林的喧嚣尽头。那里属于屯门。空气中飘浮着普洱陈年的木香与顶级雪茄冷冽的余烬,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权力气味。阳光切割桌面,留下笔直锐利的光痕。
“干脆面场,做大了。”他声音不高,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茶台对面几个负责社团传统财路——“保护费”、“放数”、外围赌档——的揸fit人,下意识正了正坐姿。陈浩南眼皮都没抬,“扩生产线,屯门、观塘两个厂。”他将一叠用透明文件夹装好的财报推过桌面,纸张摩擦发出沙沙轻响,像蛇在草甸游动。数据像精准的手术刀——市场份额突破百分之四十,月出货量稳定在八百万包以上,现金流……翻番。
没人碰那份文件。空气凝滞了几秒。一个手臂上爬着蝎子刺青的胖子终于堆起笑,试图冲淡那份数据带来的无形重压:“阿然(能干)!不过,南哥,兄弟们也得混饭吃啊。
陈然坐在陈浩南右首下方最后一个位置。深蓝工装夹克拉链拉到顶,衬得脖颈线条硬朗。他没看那几个揸fit人,视线落在面前那杯一口未动的冷茶里。茶叶早已沉底。铜锣湾的场?夜总会、桑拿、麻将馆?那些喧闹底下黏腻的醉意、筹码摩擦的贪婪声响、在闪烁彩灯下交易的人性暗面……那是大天二曾拼命守护的东西,也差点成了他和阿积的埋骨地。
他抬起眼皮。视线没什么温度地扫过茶台。那份被冷落的财报,像一块扔进死水里的石头。他甚至没开口反驳一个字。只是极轻微地动了下搁在膝盖上的左手——指尖捻着一个小号自封袋,里面静静躺着几粒形如扭曲小海螺的“健康小当家bb面”脱水虾肉脆粒。然后,他的右手从夹克内侧袋里抽出一张对折的、印着繁复几何暗纹的精美铜版纸。
动作轻缓无声地摊开在茶台上陈浩南面前。
「港岛精酿·淡爽型纯麦啤酒收购意向书」
目标资产:青衣「麒麟宝」啤酒厂(70%股权)
评估产能:5000升\/小时发酵线一条,日罐装量10万瓶
价格区间:6-8千万港币(分期)
下方附一行被红笔重重圈出的手写批注:
「设备状态八成新。渠道:可借黎胖子留下的屯门码头散货船队。品牌:『冰港』。主打:佐干脆面。」
阳光照在“佐干脆面”四个字上,有点刺眼。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体。普洱的木香和雪茄的烟丝味似乎都冻住了。几个揸fit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蝎子刺青的胖子嘴巴微微张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铜锣湾揾食的传统大佬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一种来自另一个“战场”的无声挑战——它不沾鲜血,却可能将滋养他们几十年的财路根基,悄无声息地蚀穿!
陈浩南的视线从“佐干脆面”那四个字上缓缓移开。他没有看任何人,包括近在咫尺的陈然。那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玻璃幕墙和重重集装箱堆场,落在了更虚无的所在。他端起那杯茶,青瓷杯沿轻轻碰了碰嘴唇,却没有饮下。
茶水已凉透。
他放下茶杯,指尖落在冰凉的影青釉杯壁上。几秒钟后,指节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在杯壁上点了一下。
嗒。
轻响微弱,如同落子。
青衣岛东工业区。“麒麟宝”啤酒厂巨大的不锈钢糖化釜耸立,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麦芽焦香与隔夜啤酒酸腐气息的古怪混合体。机器轰鸣如同远古巨兽在病榻上喘息。
陈然戴着柳钉防割手套,指尖沾满淡黄色啤酒酵母泡沫和油脂混合的污垢。他半蹲在一个拆卸了一半、露出内部复杂铜管接口的巴氏杀菌管道旁边。扳手拧动螺帽发出刺耳呻吟,每一次发力,后背那盘踞肩胛的刀疤仿佛都在无声抽动。额角汗珠滚入紧皱的眉峰。
“东芝产tm-400阀芯老化,压力平衡片磨损超过0.2毫米。继续用,这套灭菌线罐装成品带菌率会飙升300%。”阿积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平板得像读技术手册。他赤膊套着件敞怀的深灰色工装背心,精悍的肋骨线条毕露,左腹那道粉红伤疤在绷紧的肌肉下如同盘踞的猛兽。他正用一把游标卡尺精准测量刚从管道拆下的一个复杂合金阀芯,卡尺的冷光和他指尖沾着的机油反射着工厂顶棚惨白的灯光。
阿积根本头也没抬。卡尺松开,合金阀芯被他丢进旁边一个浸满深绿色金属切削液的塑料盒,发出一声闷响。他转身走向墙角一堆蒙尘的备用配件山,动作迅捷如同扑食,精准抽出几个同样规格但品牌不同的旧阀体部件。他单手掂量一下重量差异,眉头都没皱,反手从腰后工具皮带里抽出他那只旧蝴蝶刀——刀柄被缠上了厚厚的防滑绝缘胶布,现在更像一根多功能探针。
刀尖如毒蛇吐信探入阀体缝隙!快!狠!咔!几下清脆撬刮声!一组锈死的定位插销被暴力起出!另一个阀体内部核心的、带着不规则磨损的铜质平衡压力弹片,被特制的刀刃撬杆直接剥离!
“七号合金芯。电泳涂层废了。换九号基镍打底片,铣0.1毫米沟回压槽,三号配重砝码调整重心补偿。镀铬层要抛掉。去盐雾柜走一遍。”
指令冰冷精确,如同子弹上膛的节奏。他看也没看那几个目瞪口呆的技术员,直接将拆解零件和手中那枚磨损核心摊在布满油渍的工作台上,对着旁边角落里一张用马克笔画满公式、标注压力平衡曲线的泛黄图纸比划了几下。
“下午五点前。”阿积沾满油污的手套点了点图纸上被他红笔圈出的曲线拐点区域,“我要试车。菌落超标一单位,拆了你地(你们)条线。”
他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走向那轰鸣的灌装线主控台。那里,一块巴掌大小、焊接着密密麻麻探针和跳线的自制定向频率信号控制板刚被换上,裸露出彩色导线如同纠缠的神经丛,正在等待通电调试。阿积瘦削的手指在那堆神经丛中精准拨动,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屠夫解剖般的冷静熟稔。
车间角落巨大的铁皮排风扇嗡鸣着,搅动浑浊的气流,卷走了技术员们最后一点反驳的勇气,只剩下顺从的卑微和莫名的敬畏。
深夜。维多利亚港的风裹着远洋轮沉闷的汽笛。尖沙咀“百乐门”私人包间丝绒窗帘紧闭,隔绝了所有的星光霓虹。水晶吊灯暖黄光晕下,桌面散落的古巴雪茄和洋酒瓶如同某种权力祭祀后的残留。气氛凝滞如冰。
主位上的男人“高佬泰”手指敲打着桌面,指节粗大,带着硕大墨绿色翡翠扳指,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是铜锣湾几家地下钱庄和金行背后真正的庄家之一,手下两条地下黄金走私线路常年贴着陈然新掌控的、借自黎胖子旧部的屯门散货船队水道走。
“阿然,”高佬泰的声音像沙砾摩擦,“‘冰港’入百乐门,(价钱)……按‘酒协’标准,怎么样?”他身后的一个刀条脸马仔立刻捧上一份印制精美、条目繁琐的所谓“行业协会准入指南”,重点划线处“特别通路费”数字刺目。
陈然坐在他对面。没碰酒,面前一碟干果动都没动。他穿着熨帖的炭灰色定制西服,里面是挺括的白衬衫,领口敞开,没系领带,露出的脖颈线条透着冷硬的劲。灯下侧脸线条如同刀劈斧削。他抬了抬眼,视线滑过那份“指南”,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细微得如同错觉,却带着某种锋利的嘲讽。
“高佬叔讲行业规矩,”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叙述事实,“很对。”他身体微微前倾,肘部压在桌沿,没看高佬泰难看的脸色,伸手拿起桌上一个“健康小当家”迷你包干脆面,慢条斯理撕开。细小、炸得金黄的脱水虾肉圈和豌豆碎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他捻起几粒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咀嚼着。咔嗤咔嗤的声响在过于安静的包厢里异常清晰。几个高老泰带来的马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不过,”陈然咽下口中食物,目光终于抬起,看向高佬泰。那双眼睛里没什么特别情绪,却莫名让高佬泰心头一凛。“你们那条黄金船,行我‘冰港‘粮油免检绿色快线’水道,(还有)上个月十四号,百乐门贵宾厅三号包房暗门后嘅临时中转仓……”
他微微停顿,指尖在桌上那堆干果中一粒饱满杏仁上轻轻一点。语气平淡得像询问天气:
“这又怎么讲?”
话音落下的瞬间!高佬泰背后那个刀条脸马仔脸色骤然剧变!身体猛地震了一下!手下意识就往腰间探去!
几乎是同毫秒!
呼——
一道细微几不可察的破空劲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凌厉的杀机从陈然身后半步外的角落阴影里激射而出!
啪!!
一声脆响!炸裂在死寂的空气中!
那刀条脸的手腕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狠狠钉死在墙壁上!一只冰冷的、沾着灰白色凝固填缝剂痕迹的特种高强度合金棘轮套筒扳手,如同审判的矛尖,深深凿穿了皮肉!将腕骨死死钉穿在镶着金箔的昂贵壁纸上!
马仔只发出一声短促惨烈的痛嚎便被剧痛扼住咽喉!鲜血顺着白金色壁纸淌下触目惊心的黑红色污迹!
阿积不知何时已经贴墙站在包厢角落装饰性棕榈树的巨大瓷盆后面!身形被茂密枝叶阴影完全吞噬!刚才那致命一击仿佛是他延长的一部分肢体!他手里那只巨大的合金扳手套筒尾部还在微微震颤!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冰冷的目光透过枝叶缝隙,如同无形的牢笼锁死了包厢里另外几个蠢蠢欲动的身影。指间那枚蝴蝶刀的刀柄轻轻转了个角度,发出极其细微的金属啮合声。警告!
高老泰肥胖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血色尽褪!死死抓着翡翠扳指的手骨节捏得发白!那双圆眼珠死死瞪着墙壁上那片刺眼的血污!又猛然转向陈然!惊骇、羞怒、还有巨大的恐惧风暴般席卷了他的理智!
“你……”他喉咙里如同被塞了烧红的铁块,声音完全变调,“你怎么会……”
陈然没理会他的惊骇。伸手将那枚被点过的杏仁推到了桌中。然后拿起一片干净餐巾,一根根擦干净沾着干脆面碎屑和油脂的手指,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手术器械。
“高佬叔。”擦完最后一道指缝,他放下餐巾,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冰港’,有没有(得谈)。”
他微微抬了下巴,视线落在高佬泰那张僵死的肥脸上:
“货,行边(走哪条)道;船,去边(去哪儿)埠……从此之后,话事权在‘冰港’。”
不是商量。是最终裁决。
阿积的身影如同融化般从棕榈盆栽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滑出,立在陈然身侧后方半步。那把沾血的合金套筒扳手早已不知去向,手上套着崭新的白色劳保手套。他沾满油污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淬炼过腥风血雨的眼睛倒映着水晶吊灯冰冷的光,如同蛰伏在文明西装下的原始图腾。他手中的蝴蝶刀无声地滑进工装裤口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