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那并非是炽烈的晨光，而是铅灰色的微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为林间带来一丝朦胧的亮度。
林间的薄雾，被黎明前最深沉的寒意浸染，带着湿冷的气息，缠绕在每一棵树干与每一片枝叶间。
昨夜的血腥味，被这股刺骨的寒气冲淡了许多，只剩下泥土与腐叶的清苦味道，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提醒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李维走在前面，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像是在丈量着无尽的黑暗。
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林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踏在心底，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影子，在稀疏的晨光下拉得很长，瘦削而孤寂。
偶尔，那影子的边缘会不自然地扭曲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蠕动，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与李维的身体紧密相随。
卡萨，正安静地蛰伏在李维的影子里，像一个忠实的守护者，无声地陪伴着他的主人。
“你那股力量，真是有趣。”
嘉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那高大的身影走在李维身后，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带来十足的压迫感，但语气却轻快得过分，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赞叹。
“我从没见过那么纯粹的……嗯，毁灭？吞噬？它不像是圣光，也不属于深渊，倒像是一种规则的体现。直接把那个叫费伦的杂碎从存在层面抹掉了，连灰都没剩下，干得漂亮！”
李维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走着，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仿佛那里藏着他所有的困惑与愤怒。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嘉隆也不在意李维的沉默，他似乎习惯了李维这种不爱搭理人的性子，自顾自地继续絮叨着，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能当面说的话，一次性补回来，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沉重。
“说起来，你小时候可比现在好玩多了。”
嘉隆的语调变得悠长，带着回忆的笑意。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年在信里问我，圣庭的祈祷室是不是用黄金造的，是不是跪在上面祷祷告，神明就会听得更清楚一点。你还问我，那些圣骑士的盔甲是不是真的能挡住巨龙的火焰，是不是因为他们穿的盔甲更亮，所以神明才更喜欢他们。”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声音在林间回荡，带着一种成年人对孩童天真烂漫的包容与怀念。
“你还问我，独角兽那么脆弱是如何与魔鬼战斗，难道是用它们尖锐的角，去戳穿魔鬼的屁股……天啊，李维，你都不知道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笑了多久。老师当时还以为我疯了，差点要给我来一次净化驱邪。他甚至怀疑我是不是被什么低阶恶魔附身了，不然怎么会发出那种傻笑。”
嘉隆回忆着往事，那张严肃的脸上，线条都柔和了许多，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
“不过，你的问题总是那么……刁钻……关于《光明之书》的那些讨论，连老师都夸你有天赋！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感知圣力方面有所欠缺，等你长大了，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甚至能像他一样，成为教廷的智者，为人类的未来指引方向……”
嘉隆的声音，在李维的耳边飘过，却没能进入他的脑海。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费伦临死前吐露的那些名字上。
奥古斯都……杜兰……马尔萨斯……
这些名字，如同冰冷的铁链，一环扣一环，在他脑海中构建出一张无形的大网。
这张网，正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家族，里希特，头顶上方展开。
而他的家族，就是网中央那只待宰的羔羊。
愤怒，早已过去。
此刻占据他内心的，是彻骨的冰冷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像是一块被冰封的岩石，内里却燃烧着熊熊烈焰。
他知道，这一切绝非偶然。
费伦的出现，那些仆人的惨死，都只是这张大网露出的一角。
更深层次的阴谋，正潜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将他的家族彻底吞噬。
他必须弄清楚，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他必须找到，那些妄图伤害他家族的人，然后……
让他们付出代价！
（pS：把他们上市！）
他握紧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
他没有战斗职业，但他拥有阴影之力。
那股力量，已经在他体内扎根，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如同他跳动的心脏，流淌的血液。
他可以感觉到，卡萨正在他的影子里，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情绪，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犬。
“砰！”
一声闷响。
李维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坚实而温热的墙壁，鼻尖传来一阵酸楚，眼前也瞬间一黑。
他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嘉隆那张放大的，带着浓浓关切的脸。
原来，在他陷入沉思，长时间没有回应的时候，嘉隆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转过了身，静静地等着他。
而他，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对方健硕的胸膛里。
嘉隆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李维完全笼罩，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却又意外地令人心安。
“在发愁什么？”
嘉隆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他垂着眼，看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李维，那眼神，是纯粹的担忧与关怀，就像一位兄长，在细心呵护着自己年幼的弟弟。
他甚至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李维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李维的皮肤上。
“……”
李维的嘴唇动了动。
他闻到了嘉隆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圣水与阳光的气息，混杂着一种属于森林的清新。
那是一种与他身上阴郁气质截然不同的味道，纯粹而光明。
“没什么。”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侧身，绕开了嘉隆，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停住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了之前与费伦战斗的那片林间空地。
残破的树木，翻起的泥土，都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巴特尔和利奥，正守在一旁。
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那些被费伦残忍杀害的里希特家仆人的尸体，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在了一起。
他们身上的血污被简单擦拭过，撕裂的衣物也被尽量整理好，让他们走得，能体面一些。
他们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冰冷僵硬，面孔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与痛苦。
李维的目光，落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
他们曾是里希特家族的一员，忠诚地侍奉着他的家族，如今却因为他，而惨死在这异乡的林地里。
嘴角，不受控制地抿起，勾勒出一道忧伤的弧线。
他迈开步子，缓缓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哀痛。
嘉隆的视线，也随着李维的移动，落在了那些尸体上。
他高大的身影，在李维身后投下一片阴影，眼中，有对逝者的悲悯，更有对李维那份善良的赞赏与爱怜。
他看着李维那瘦削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柔软。
这个小师弟，虽然外表阴郁，言语刻薄，但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一份最纯粹的善良。
“少爷！”
“李维！”
利奥和巴特尔看到李维回来，脸上同时露出惊喜。
利奥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依赖，他急切地想上前，向李维汇报一切，寻求慰藉。
而巴特尔，则是大步流星地就想迎上来，他眼中的光芒，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的激动与喜悦。
但，当他们看到李维身后那个如同铁塔般高大的牧师时，两人的脚步，又不约而同地顿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
利奥的眼中是警惕与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牧师，会和自家少爷一起回来，而且看样子，关系还匪浅。
这牧师身上散发出的圣洁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压迫。
而巴特尔的感受，则更加直接，更加……不爽！
他从那个高大牧师的身上，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威胁感！
下一秒，巴特尔已经大步上前，一把将李维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虽然比嘉隆矮了整整一个头，体格也稍显逊色，但气势却丝毫不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他扬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盯着嘉隆，眼中充满了挑衅与敌意。
“你这个家伙，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是在审问一个不速之客。
嘉隆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咋咋呼呼，还一副“护食”模样的家伙，也本能地感到不舒服。
他冷冷地瞥了巴特尔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仿佛在对一个不懂事的孩童说话。
“嘉隆·奥尔西尼，李维的长兄。”
长兄？
巴特尔闻言，嗤笑出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我叫巴特尔·里维斯，是李维的堂兄！”
他刻意加重了“堂兄”两个字，针锋相对地回敬道，仿佛这才是李维唯一且正统的兄长！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李维还有一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兄长！”
“呵。”
嘉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讥讽。
“我和李维，师从同一位老师！我是老师座下最大的学生，他是最小的那个……况且，这些年，他在我们来往的信中，可是一直称呼我为兄长的！”
说到这里，嘉隆顿了顿，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故作惊讶地看向巴特尔。
他甚至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说起来……我倒是从来没在李维的信里，见过你的名字。”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疑惑，却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巴特尔的心脏。
“看来，你这个‘堂兄’，对他而言，也没那么重要嘛。”
嘉隆的目光，慢悠悠地在巴特尔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有瑕疵的货物，充满了轻蔑。
他甚至还嫌弃地“啧”了一声。
“我只听说过，兄长要照顾弟弟。没听说过，弟弟还要反过来照顾兄长的。”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目光最后落在了巴特尔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
“看你这副样子，显然是刚刚被人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吧？嗯？我猜猜，救你的人，该不会是李维吧？！”
他虽然没有明说巴特尔被囚禁的事情，却字字句句都戳中了巴特尔的痛处，也透露出他早就知晓一切的底气。
这一连串的阴阳怪气，和李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pS：师从埃蒙。）
巴特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也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暴起。
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屈辱！
“你他妈说什么？！”
他一把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虽然身上旧伤未愈，虽然体格完全不是眼前这个高大牧师的对手，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准备先干一架，把这个嘴臭的家伙揍得满地找牙，让他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惹的！
“……”
站在一旁的利奥，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隐约看出了什么，随后便下意识将目光看向了李维……
而身处这场风暴中心的李维，却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他对这种幼稚的争吵感到厌烦。
他直接从巴特尔的身后走了出来，避开了两人的争吵，径直走向了那些仆人的尸体。
他蹲下身，看着他们，眼中的哀伤，怎么都藏不住。
那是一种深沉的、无声的悲痛，比任何哭泣都更具感染力。
嘉隆见状，立刻收起了那副刻薄的嘴脸，也快步跟了上去，在他身边蹲下。
巴特尔见李维走了，也顾不上再跟嘉隆对峙，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再次将李维夹在了中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关系。
李维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遗体上流连。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装着叮当作响的金币，随手抛给了身后的利奥。
“去最近的镇子，买两匹马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要带他们……回安瑟苏塔。”
他要将这些因他而死的人，带回家，好好安葬，让他们魂归故里。
这是他对这些无辜逝者，最后的承诺。
“不用那么麻烦！”
巴特尔一听，立刻抢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一股急切的邀功意味。
“我回麦隆，直接去骑士队找我的同僚帮忙！或者我家族的人应该也在附近，调一辆马车过来，轻而易举，肯定比你买马要快！”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嘉隆，似乎在说，看吧，我比他有用多了！
然而，嘉隆却直接越过了他，仿佛根本没听到巴特尔的话。
他径直来到那些尸体旁，也跟着蹲了下来，伸出修长的手指，细心地检查着他们脖颈上的致命伤口。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水晶制成的小瓶。
瓶身通透，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圣洁符文，散发着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银色辉光。
“光明神慈悲，圣光引渡亡魂，愿逝者安息，永归乐土！”
嘉隆握着小瓶，口中低声吟唱起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声音带着一种神圣的韵律，仿佛能沟通生死，充满了对逝者的怜悯。
只见一缕缕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光屑，如同萤火虫般，从那些仆人的尸体上缓缓升起。
它们带着一种缥缈的，不真实的美感，在空中盘旋着，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最终，汇入了嘉隆手中的水晶瓶内。
那瓶子，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明亮了一点。
巴特尔和利奥都看傻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神圣的场景，一时间，都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嘉隆手中的水晶瓶。
做完这一切，嘉隆才盖上瓶塞，小心翼翼地将小瓶收回怀中。
他转过头，对李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幸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们都只是没有阶位的普通人，而且，死亡的时间很短，灵魂还没有彻底消散。”
他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瓶，看着李维，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坚定不移的笃定。
“如果使用圣术‘死者苏生’的话……他们，是可以复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