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色的影子,贴着墙根,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无声地滑行。
他走得很慢,却又快得不可思议。
巡逻队刚从一个街角转过,他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的数十米开外,仿佛他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阴影之间进行着一次次短促的跳跃。
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却又比周围的任何黑暗都要深邃,甚至在扭曲间,隐约勾勒出另一个更高大的人形轮廓。
李维停下脚步。
在他面前,是麦隆小镇的中心,也是此地的精神寄托——麦隆教堂。
洁白的石料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高耸的尖顶直指夜空,仿佛要刺破那层厚重的墨色。
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在外面看,只是一片片深沉的色块,但李维能想象出,当阳光穿透它们时,会在教堂内部投射出怎样斑斓而神圣的画卷。
肃穆,庄严。
……也充满了令人作呕的,伪善的味道。
李维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走正门。
身影一闪,便融入了教堂侧面的阴影之中,像一滴墨水滴入了黑夜的池塘,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
教堂内部,空旷而寂静。
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让任何进入此地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陈旧石灰、冷冽金属以及淡淡香烛的味道。
一排排整齐的长椅,在昏暗中,像是沉默的信徒。
尽头处,圣坛之上,只有几根手臂粗的白烛在燃烧着,烛火摇曳,将墙壁上圣徒的壁画,照得忽明忽暗,表情诡异。
一道身影,正跪在圣坛前的软垫上。
是麦隆的牧师,塞缪尔。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牧师袍,双手交握,抵在额前,身体微微颤抖着,嘴里正念念有词。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在这空旷的教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仁慈的圣光之主啊,请宽恕您卑微仆人的叨扰……”
“祈求您,庇佑那些前往安瑟苏塔,讨伐异端的勇士们,愿您的光辉指引他们,让他们的利剑,能轻易刺穿邪恶的胸膛……”
“祈求您,让索恩王国的威廉大人,以及各位贵族老爷们,能在此次征讨中,获得他们想要的功绩与荣耀,让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能尽快地离开麦隆,让这座小镇重归往日的平静……”
“祈求您,看在您仆人多年虔诚侍奉的份上,请您平息即将到来的,宗教裁判所的怒火,让他们不要在麦隆,掀起太大的波澜……”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还有那个愚蠢固执的巴特尔!里维斯家的蠢货!求您让他醒悟,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让他不要再坚持那愚昧的忠诚,来挑战教廷的威严!”
“他的家人已经快要把我的门槛踏破了!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牧师!我能怎么办!”
“主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您的荣光!是为了麦隆的安宁!求您垂怜!”
塞缪尔的声音,最终带上了一丝哭腔,他整个人都趴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太累了。
自从那个叫李维的年轻领主被奥古斯都主教定为异端,自从巴特尔队长因为维护他而被关押,自从王国的骑士团和贵族们将麦隆当做征讨异端的前线基地……
每一天,他都活在煎熬之中。
他要应付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要安抚镇民们恐慌的情绪,还要面对巴特尔家族方面的压力……
而现在,连宗教裁判所都要来了!
那群疯子!
一想到那群人的行事风格,塞缪尔就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颤栗。
“一位有操守的牧师……”
一道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忽然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
“在深夜里,就是这样向你的神祷告的吗?”
塞缪尔的哭诉,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僵硬在了原地。
这个声音……
是从哪里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环顾四周。
教堂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只有摇曳的烛火,和那些沉默的,神情诡异的圣徒壁画。
“谁?!”
塞缪尔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锐刺耳。
“谁在那里?!”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圣坛上。
“别紧张,牧师大人。”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塞缪尔听清了。
声音,来自他左手边的一根巨大石柱后。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黑发,黑瞳。
一张清秀得有些过分的脸庞,带着一种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他的身上,穿着一套裁剪得体的黑色礼服,在这神圣的教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正是李维。
他看着惊骇欲绝的塞缪尔,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礼貌性的,浅淡的微笑。
“你……你是什么人?!”
塞缪尔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喉咙。
卫兵呢?
那些在麦隆巡逻的守卫呢?!
这个人,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来的?!
“我?”
李维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我想想……那些前去安瑟苏塔拜访我的客人们,好像都喜欢叫我‘异教徒’。”
“不过我个人,还是更喜欢我的本名。”
他对着塞缪尔,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节。
“李维·里希特。很高兴认识你,塞缪尔牧师。”
轰!!!
李维·里希特!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塞缪尔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眼前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年轻人……
就是那个引来了王国骑士团和两位主教,联手讨伐的……异端?!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安瑟苏塔,迎接来自光明教廷的审判吗?!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塞缪尔的脑子里炸开,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腿一软,顺着圣坛滑坐在了地上。
“看来,虽然没见过,但牧师大人依旧对我非常了解。”
李维缓步上前,皮鞋踩在石砖上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塞缪尔的心脏上。
“那些去我那里做客的先生们,也非常‘热情’。”
李维的语气依旧平淡。
“所以,我就把他们全都留下来了。”
“现在,安瑟苏塔的北门和西门外面,应该很热闹。”
把他们……全都留下来了?
塞缪尔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听懂了李维话里的意思!
那支由王国骑士团副团长率领,集结了王国精锐,贵族私兵,以及两位主教的……讨伐大军……
全军覆没?!
不!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这一定是假的!是这个疯子在胡言乱语!
对!
他一定是侥幸从安瑟苏塔逃出来的!他现在是来虚张声势的!
一个念头,让塞缪尔重新找回了一点点理智和勇气。
他强撑着身体,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你这个邪恶的异端!你休想骗我!”
“卫兵!来人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求救的嘶吼。
然而。
回应他的,只有这空旷教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和李维那双愈发深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黑色眼眸。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废话的。”
李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巴特尔·里维斯,他在哪里?”
看到李维脸色的变化,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压力,塞缪尔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勇气,瞬间土崩瓦解。
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只要……只要拖延时间!
只要外面的巡逻队听到动静!
他就有救了!
他正准备继续大喊。
然而,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毫无预兆地,贴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是一柄匕首。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颈部的皮肤,一丝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流下。
塞缪尔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甚至不敢转头。
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惊恐地向后瞥去。
在他的身后。
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披着黑袍,带着兜帽的身影。
那身影,像是从圣坛的阴影里,硬生生长出来的一样。
兜帽的阴影下,两点猩红的光,正漠然地注视着他。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
那是……深渊!
“现在,”
李维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冷酷。
“可以告诉我,巴特尔,在哪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