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瞎了又复明。
装甲车侧翻在深渊裂隙边缘最后的礁岩上,履带断成三截,像条被剖开肚子的铁鳄。
车头合金舱壁被砸穿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窟窿,边缘的金属撕裂翻卷,如同烧红的废铁皮。
洞口外就是墨色翻涌的深渊气海,粘稠的黑暗像退潮般缓慢流回下方无边无际的空洞,留下冰碴子似的寒气和浓得散不开的铁锈腥甜。
车里没活人声了。
应急灯彻底报废。
只有窟窿外深渊退潮的暗紫涡旋偶尔映进来一片死寂的光晕,投在一地狼藉上。
驾驶舱那块撕裂变形的合金控制台上,龙玥像一尊坏掉的蜡像嵌在上面。
头盔摔在脚边,露出的侧脸线条冷硬依旧,但下颌咬肌绷得死紧,一丝猩红顺着她唇角缓缓蜿蜒。
那副永远精密运转的目镜碎了半边,残余的镜片倒映着深渊残余的涡流,死气沉沉。
她胸前那身漆黑抗压服撕开好几道口子,最深的一道在肋下,粘着糊状药膏和干涸的暗血痂。
她的一只手死死扣在砸得凹陷扭曲的操控面板上,指骨青灰发白。
另一只手……则用一根崩断了扣环的战术背带紧紧反捆在变形的座椅支架上!
手背上全是用力过度爆裂的血管青筋!
仿佛在最后一刻必须把自己钉死在炮位上!
此刻,她那只反绑在钢架上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
头慢慢偏转。
残留的独目透过破裂的控制台金属豁口,投向外面那片开始变得稀薄空洞的黑暗。
那眼神……
没有了平日的冰封。
像两块烧穿了千层冻土的熔岩核心在冷却前的最后一次灼烧。
里面是空的,空的连深渊倒影都装不下,只剩下被烈焰舔舐过、被钢铁硬生生拗断后的极致的疲惫和一种……连“疲惫”这个词本身都显得如此苍白乏力的东西。
一丝生理性的痉挛从她紧绷的腮侧滑过,又被巨大的自制力硬生生摁下去。
车窟窿后段的角落阴影里,更黑。
三个披着破布般保温毯的影子堆在一起。
矮壮汉子一条胳膊软塌塌反拧在背后,关节处糊着结成块的紫黑凝胶,身体无意识地小幅度战栗。
眼镜的镜片彻底碎裂,空荡的镜框里是两只充血肿胀、茫然失焦的眼球,嘴唇哆嗦着,像在无意义地重复咀嚼某个音。
红脸汉子坐得最靠外,脸上那道旧伤裂开,新鲜的血凝在痂口边缘,他却毫无所觉,只死死攥着一小片焦黑的合金碎片——
像是从某个战友头盔或者武器上崩下来,边角还带着切割后的蓝光淬火痕,手背上绷起的血管被碎片锐角深深割破,血无声地淌到手心泥灰里,指节捏得发白。
三个人仿佛刚从滚烫的铁水里捞起的泥人,表面硬了,里头还滚烫流浆,却又凝固得无法动弹。
深渊残留的恶意低鸣穿透装甲板的窟窿灌进来,在他们的脊背上刮过,却只带起一片沉默死寂的寒意。
他们把自己钉死在角落里,像三块被遗忘在角落的残碑。
只有周天。
还“活着”的动静。
他半瘫在离窟窿最远的角落,后背死死抵住那个军绿保温桶——桶壁上“废液管理科”的标签被刮得只剩一个“科”字。
桶身砸瘪了一小半,侧面那被撕裂的豁口彻底崩成了大洞,如同被人粗暴撕开的铁皮蛤蟆嘴,断茬处挂着几缕凝固的灰色粘稠液丝。
他一条腿姿势怪异地扭在身侧,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
脸上结满了干硬的血痂、泥灰、以及汗水冲过后的斑驳污痕,像个从火灾废墟里刨出来的灶王爷座下小童。
眼神直勾勾地瞪着窟窿外逐渐消退的深渊黑暗,瞳孔放得极大,边缘密布血丝。
没人动弹。
空气是凝固的铅块,压在每一根神经上。
深渊最后的涡流彻底平息。那翻腾了不知多久的墨海终于泄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彻底干涸,只留下后方被撕开的空间结构——如同一个庞大无边的、冰冷死寂的、边缘被强行烧熔后凝结着奇异结晶环的——巨大创口。空洞的对面是无尽的星尘背景。
结束了。
龙玥捆在钢架上的那只手,指节抽搐般的痉挛一点点平息。
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回头。
沾着血迹的视线似乎想穿透车内厚重的尘埃与血腥气……落点却茫然。
周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痰卡住了气管。
他猛地抬手,沾满泥污血痂的手背狠狠抹过脸,硬是擦掉一层凝固的污壳。
然后他动了。
没去管那条扭伤的腿。
他用那条稍微好点的腿狠蹬地面,身子侧翻半爬半滚,扑腾到了那三个缩在一起的、凝固如石像的影子面前。
布满血丝的牛眼死盯着他们脸上刀劈斧凿般的麻木和恐惧烙印。
“喂!仨孙子!”他声音嘶哑粗砺,如同破砂纸刮铁门轴,“别他妈的缩卵装死!收钱了!收钱了!!”
一边吼着,两只手却在自己的裤兜里疯狂掏摸着!指甲刮破布料!
粘着血污的手指掏出一把零零碎碎、油腻腻的玩意儿——半包开了口沾着灰尘的压缩饼干!两张揉烂的星区通用劵(小额)!
一颗早就压扁看不出原色的奶糖!最后是几个叮当作响的金属药瓶壳子(空的)!
“拿着!分钱!”他几乎是胡塞乱揣,把那些破烂玩意儿一股脑往三个人僵硬冰凉的怀里塞!
粗糙冰凉的手指甚至试图掰开那个红脸汉子死死攥着合金碎片的拳头,想把空药瓶塞进去!
“刚子那份……刚子那份……我替他领!等他下辈子还!还他娘的三倍利息!
利滚利!”他吼着,声音却在发抖。
红脸汉子被强行掰动的手臂微微颤抖了一下,指缝间冰冷的合金碎片边缘似乎割破了他沾血的掌心,但这点微小的刺痛远不及话语带来的另一种锋利。
他没看周天塞过来的那些沾着血污的“钱”,空茫的眼珠转了一下,只死死盯着手心里那片代表战友最后存在的蓝光淬火碎片。
矮壮汉子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丝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保温毯下蜷缩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龙玥扣在扭曲面板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指骨青白。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压下涌上喉咙的什么。
周天塞完了“钱”,也不管对方接没接。猛地撑起身子!
跌跌撞撞爬回那个塌了半边的保温桶旁边!
他双手颤抖着,扒住那个崩裂出大豁口的保温桶边沿!
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瞪着桶里面!
桶腹深处残留着一小片他之前撞凹进去时、粘在里面干涸成黑褐色疤的油污和陈血!
还有一小滩不知是冷凝水还是残存废液混着他的唾沫和冷汗凝成的粘腻糊状物!
散发着浓烈的、绝望污浊的腥臭味!
他看着那点污秽。
又扭头看着窟窿外面那片被强行撕裂出来、通向寂静宇宙的通道边缘——那冰冷无垠的背景里,仿佛还倒映着战友最后冲进去时的决绝背影。
“……喂……”他扯着嗓子,声音哑得不成调,脸上却硬生生拧出一个极其难看粗野的笑容,眼睛里的血丝像蛛网缠着瞳孔。
“兄弟们……”他声音拔高了一瞬,又猛地落下去,低得几乎含糊不清,“……开……开饭了……”
他扒住桶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前倾。
“今儿……油水足……”
他顿了顿,脸上那点粗野的笑容彻底垮下去,变成一种比哭还瘆人的咧嘴呲牙:
“……功德……都他娘的……算在我……废液科……的账本上!”
话落。
他猛地低头!
额头重重磕在那保温桶冰冷的、沾满污秽血垢的豁口边缘!
哐!!
发出一声沉闷而突兀的撞击!
寂静。
如墓。
车里再无人声。
只有窟窿外那片通向星尘的冰冷通道边缘,偶尔飘过一片无声燃烧的宇宙尘埃云。
光落下来,也暖不了这片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