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北大学背后的城中村彻底容不下周天这尊“废品大神”了。
房东王桂花叉着腰站在铁门外的泥洼里，唾沫星子喷得跟下小雨似的：
“周天！你屋里头天天炸锅炉呢？！半夜叮当响！楼上小囡囡都不敢尿床了！还有！今早水管破了！流的都是啥黑汤？！灶眼子都锈出窟窿了！赶紧滚！下月房租……不！下分钟房租也别想交！滚！！”
她那根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头差点戳破周天油乎乎的鼻尖，指向那辆后轮都陷泥里半截的破面包车：
“再不走！我连你车上那堆收破烂的罐子都当废铁卖！”
周天挠着后脑勺——那地方还沾着点昨夜熬药糊在锅底的黑灰。
他看了眼身后出租屋的窗玻璃——被不知名“煞气”熏出两圈不祥的油污黄晕。
窗户底下那溜脏兮兮的塑料盆里还泡着两件刚换下的衣服，水都浑得像隔夜茶汤。
得了，这地界风水不对付。
东郊外，“长河村”。
几排褪了色的红砖瓦房戳在荒地边上，被雨水泡垮的山墙缝里钻出半尺长的枯草。
村口水泥地早叫车轮碾成了碎渣渣铺，狗尾巴草从裂缝里钻出来，叫风刮得直晃。
空气里飘着干牛粪味儿，混着点谁家烧柴火灶的烟熏火燎气，熏得人嗓子眼发干。
周天租的小院就在村尾巴上。
院子三面土夯墙塌了半截，露出里头光秃秃的黄泥巴地。
院里一口老井台，砖缝里爬满青苔。正屋三间瓦房，糊窗户的塑料布风吹日晒成了奶黄色，呼啦啦响得像破旗子。
屋里头比外头强不了多少。
空荡荡的水泥地坑洼不平。
墙角堆着几个蛇皮袋装的家当。
一张瘸腿的旧方桌靠着墙，桌面叫油灯熏得黢黑。
最扎眼的是屋子正当中那个黄泥夯的土炉子——新鲜泥巴还没干透，炉膛里垒着半湿不干的劈柴棒子，泥炉壁上歪七扭八刻了几道血丝似的新鲜符箓刻痕，正散发着混着泥腥气的暖烘烘的糊味儿。
这是周天自己刚盘的“地脉养气炉”，说要引点村外地头的“荒古之气”壮他那点快枯干的本命煞气。
靠墙根唯一那扇还算齐整的窗户底下，支了张旧门板当床。
一张草席底下垫着厚厚两层旧报纸，勉强隔绝点地面的寒气。
南宫雪就缩在门板上仅有的那条薄棉被里，被套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
她身上套着周天那件洗得领口毛边、肩头还磨出俩油窟窿的旧校服——她的马甲和道袍昨天被后院那口老井绳刮破了个大口子，还没干。
湿漉漉的长头发披在枕头上，在报纸洇出片深水痕。
那张脸白得发灰，像蒙了层蜡纸，嘴唇的紫黑色好歹淡下去点。
她闭着眼，但眼皮底下眼珠子在抖。
“啧！这破炉子抽风！”周天低骂一句，蹲在黄泥炉子旁。
他拿根捡来的铁通条往里捅，炉膛里火苗蔫了吧唧的，柴湿烟浓，呛得他直咳嗽。
他用沾着泥灰的手指在炉壁上画了又一道歪歪扭扭的符箓引线，往炉口丢了块路边捡的、沾着沥青块的黑石头进去充“煞引”。
火苗“嗤啦”跳腾了一下，又奄奄一息。火星子崩在他破洞的裤子上，燎了个小洞，露出一小块烫红的皮肉。
烟熏火燎里，周天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他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又看看炉子，抓挠着自己跟鸡窝似的头发。
墙角摞着几摞旧书和废纸板底下，他扒拉出一个啃出豁口的破塑料盆——里头泡着一小把紫红发暗的干药草（断骨蕨），已经被反复煮了四五轮，淡得没点颜色，像个褪色的破布条子。
“省着用……省着用……”周天嘴里叨叨咕咕，从自己裤兜里摸出半包揉烂的卫生纸团。
展开，最里头包着个指甲盖大、蜡黄油脂干巴的块状物——是昨天那鬼市险捞上来的“乌梢胆霜”边角料。
他咬咬牙，狠掰下一半块，指甲盖掐了极小半片，扔进盆里冷水里，搅和几下。
剩下小半丁点赶紧又拿纸包好塞回去。
“雪！喝药！”他端着冒黑烟的塑料盆凑到床边，黑油油的手指夹着盆沿子，声音粗得像砂纸磨门框。
南宫雪眼皮颤了颤，张开。那双眼空洞麻木得吓人，眼白里缠着几缕血丝。
她盯着盆里那几片漂浮的紫红草渣子和浑浊的水，鼻子里钻进一股浓烈的烟火味、草腥气还有周天身上洗不净的油垢汗馊。
她枯瘦的手伸出来，抓住冰冷盆沿的时候哆嗦了一下，指尖被水冰得泛白。
她闭着眼，喉咙“咕嘟”一声强咽了下去，身子跟着一颤。
水顺着嘴角流下，在那件宽大的破校服领口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喉咙里发出像冷气倒灌似的嘶哑抽息。
“别吐出来！”周天一手撑着她弓起的背，声音压着点火，“这点东西顶过泥塘里三天的黄泥汤了！”
南宫雪没睁眼，牙关紧咬。
盆边水渍印在脸颊上，像道干涸的泪痕。
周天端开塑料盆，往那土炉子后面堆杂物的墙角一搁。
撸起袖子——那件破洞老头汗衫袖口烂得开了线。
他走到屋子另一头空地，双手插进装黄泥的破麻袋里挖了一大捧湿泥，啐了口吐沫开始搓泥条子，动作笨拙又狠劲，嘴里念念叨叨，全是半生不熟的古书片段。
“坎离既济…水火交泰…炼泥为罡……” 他蹲在地上搓的泥条粗细不一，搓好一个就小心翼翼按在原先的炉壁上加固。
额头上油汗混着黄泥点子往下淌。
搓几根就得停下，龇牙咧嘴地揉后腰——昨天搬砖盘炉子闪了腰，酸得钻心。
好不容易把炉壁厚了一层，他拍拍手想喘口气，眼神却瞟到了炉壁上那些昨晚刻好、如今被新泥盖掉一半的血符刻痕。
他眉头拧成疙瘩，从旁边杂物堆里扒拉出一把豁了口的旧水果刀，比划了半天角度。
一咬牙，照着自己粗糙的大拇指指腹就是一刀！
刀口钝，没见红，只割了道泛白的印子。
“操！”他发狠，手腕一拧，狠狠一勒！殷红的血珠子瞬间滋出来，混着先前蹭到的泥灰和黑油污，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泥炉壁上！
他忍着疼，手指头蘸着这带油污的血泥混合物，屏着呼吸，在那勉强加了厚的炉壁上，重新描摹那些快要消失的符箓线条！
动作又急又歪扭！血泥在泥壁上印出模糊扭曲的褐红印记！
有些地方他手抖得厉害，符脚拖出长长的污痕。
刚描了没几道，炉膛里“噗”地一声闷响。
憋了几回的湿柴彻底败火！
浓烈的白烟裹着焦糊渣子猛地倒灌出来！劈头盖脸扑了周天满头满脸！
“咳咳咳……！”周天被呛得泪眼模糊，剧咳着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坑洼里，手里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地上，震得盆里那点乌梢胆霜残渣也跟着跳。
白烟糊了他一脸黑灰，嘴角被扑腾出来的柴灰渣子燎出个血泡。
他抹了把脸，手上血和灰和泥混成一团脏污，狼狈得像个逃难的泥猴儿。
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和沉默。
床板传来细微的嘎吱声。
南宫雪不知何时已经从门板上撑坐起来。
单薄的身子裹在那件宽大破校服里，松垮得像披着个空袋子。
她赤着冻得发青的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一步一步，无声地穿过满屋的浓烟和散落的柴草碎渣。
她走到了蹲在地上捂着嘴闷咳、一脸血灰泥糊的周天面前，停住。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副狼狈样。
周天捂着烧疼的嘴角，抬起糊满烟灰血泥的眼。
浑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条裹在破旧校服里、伶仃得快要折断的灰色轮廓。
然后，他清清楚楚听见她说：
“……姓周的。”
声音像一片枯叶刮过砂砾。
“别他娘的瞎忙活了。”
周天动作僵住，捂着嘴角的手忘了放下。
南宫雪却咧开干裂发紫的嘴角，笑了。
那笑在她惨白灰败的脸上扯开，像一道凄厉的伤口。
“我这条烂命……挖坟抠尸油熬出来的……从生下就被埋在了地下……”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熏得黢黑还漏水的破塑料盆，扫过那口呛出黑烟的黄泥破炉子，最后钉在周天手上那刚割破、还混着油泥黑灰结痂糊住的伤口上。
“活够了。”
她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
“够本了。”
“能遇见你……”
她顿了顿，那双死水般的黑眼瞳深处，似乎有极淡的一点水光晃了下。
但下一秒，她便猛地弯下腰！
不是哭！
她伸出枯瘦冰冷的手指，狠狠抹上他熏得黢黑、还有血泥糊子挂着的下巴！
冰凉粗糙的指肚在他下巴油灰血泥的脏痂上狠狠蹭了蹭！
像是要擦掉什么污渍，更像是一种蛮横又带着点泄愤的安抚。
“……就算最后这段路……老天爷瞎眼给点了……一盏熬尸油灯。”
她把沾了他灰黑血泥油污的手指头往自己那件破校服袖口上一抹！
脏污像勋章一样摁在她灰白的袖管上。
然后她弯腰俯身，凑近了周天狼狈的脸——那惨白无色的面孔上第一次露出种近乎无赖的光。
“……下辈子投胎……”
“……老子还来找你讨债！”
她咧开嘴，牙齿在黑烟弥漫的昏暗里白得瘆人。
语气又狠又浑，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泼劲儿。
话扔下。
她趿拉着那双冻得发青的脚，缩着肩膀，像个没魂的破布娃娃，一步一晃，又挪回墙角那张铺着湿报纸的门板床上。
把自己裹回那条薄被里。
背对着周天。
连头发丝都透着股滚刀肉认命的冷硬。
周天还维持着捂嘴蹲地的姿势。
手指缝里露出的那个眼神……有点空。
地上的水果刀还躺在冰凉的泥水印里。
刀面映着半塌炉膛里残余的火星，一闪，又一闪。
炉烟没散尽，丝丝缕缕缠在低矮的瓦顶木梁上。
窗户外头传来村里谁家熬猪食的馊水味儿，混着点新鲜的牛粪气飘进里。
墙头草晃，风声呜咽。
周天慢慢放下糊着血泥的手。
没去擦下巴上被她抹出来的那一道显眼白印子（衬得周围更脏）。
他在满是泥灰血污的墙角摸到一小截被踩瘪的空心管——大概是半截漏水的圆珠笔芯？
他抠掉堵头的油泥，甩了甩水。
然后撕开个皱巴巴油乎乎、印着“红烧牛肉面”字样的塑料袋衬里，露出白底。
就着那点炉膛的余烬微光，他把那截破笔芯在墙角的湿泥里戳了戳，蘸着黄泥混水的“墨”，在油面袋光洁的白底衬里上，一笔一划地写：
【明日方子：
玉米糊两碗（加红糖）
煮蛋两个（全熟）
烧饼两张（芝麻多）】
写完，他把这“药方”扯下来，拿炉膛边上支出来的一根细柴火棍，往“床”头挂着湿衣服的那根歪斜竹竿子上……一插。
像挂了个招牌。
然后他扶着磕疼的老腰站起来。看都没看门板床上裹紧的背影。
一瘸一拐走到灶台边——那里只有一口豁了边的铁锅和一个断了把的旧水舀子。
他舀起凉水灌进冒黑烟的黄泥炉膛底下积的一小捧草灰泥泞里，开始胡乱和泥巴糊灶上的裂缝。
灶膛里最后一星暗火，映着墙上那件挂了破油布血符的黄泥炉子，还有竿子上插着的、滴着黄泥水的面条袋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