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时,夏婉的意识才稍稍回笼。额头伤口被处理过的冰凉触感,还有全身各处火辣辣的钝痛,都在提醒她批斗会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醒了?别动,你身上有伤。\"
王雪梅的脸出现在视线里,这个几小时前在大会上还一脸严肃的女干部,此刻眉头紧锁,眼中竟带着几分歉意。
她手里拿着湿毛巾,正轻轻擦拭夏婉脸上的血污。
\"孩子们......\"夏婉的喉咙干得冒火,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墨辰、墨鹤和墨云在妇联李大姐那里,很安全。\"王雪梅扶她喝了一口水,\"你放心,没人会伤害他们。\"
夏婉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想起被拖走前墨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墨鹤吓呆的小脸。
\"为什么......帮我?\"夏婉艰难地问。她清楚地记得王雪梅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制止了群众的暴力。
王雪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药片:\"止痛药,医生开的。你先吃了,然后我们谈谈。\"
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根化开。夏婉注意到这间病房出奇的安静,没有其他病人,显然这是被特意安排的单独房间。
窗外天色已暗,远处传来隐约的广播声,正在播放《东方红》。
\"夏婉同志,\"王雪梅突然换了称呼,声音低沉而郑重,\"你知道王铁山吗?\"
这个名字像电流般穿过夏婉全身。王铁山——从前的“飞鹰”王掌柜,现在是华东军区副参谋长,也是她曾经单线联系的上线。
\"认识。\"她谨慎地回答,\"军区首长。\"
王雪梅嘴角微微上扬:\"他是我大哥。而我是他最小的妹妹,真名王雪梅,代号'红梅'。\"
夏婉猛地睁大眼睛,牵扯到额头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红梅!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情报联络员。
\"什么?你是王参谋长的妹妹!\"
\"是的。\"王雪梅轻声说,\"我哥一直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为了保护你,从未公开联系。\"
夏婉突然哽咽。两年了,她苦苦寻找的王掌柜,原来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那些看似偶然的工作安排,孩子们莫名获得的入学名额,甚至大会上及时的干预......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需要见王参谋长......\"她急切地说,\"墨寒他......\"
\"别急。\"红梅按住她没受伤的左肩,\"我已经通知大哥和二哥,他现在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他们很快就会到。\"
仿佛印证她的话,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警卫员压低的声音:\"首长,病人可能还在休息......\"
\"休息个屁!人都被打成这样了!\"一个洪亮的男声炸响,震得窗户玻璃微微颤动。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军装的男人大步走进来,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他方脸阔口,浓眉下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此刻却盛满焦急。夏婉一眼认出那是王铁山,\"飞鹰\"本人。
\"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王铁山看到病床上的夏婉,拳头狠狠砸在墙上,震得输液瓶叮当作响,\"谁给他们的胆子,这样对待我们的同志!\"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子,面容与王铁山有七分相似,但更显儒雅,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和两罐麦乳精,这是王雪松。
\"夏婉同志!\"王铁山大步走到床前,竟弯腰向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代表组织向你道歉!今天的事,是我们工作失职!\"
夏婉挣扎着想坐起来,被王雪松轻轻按回枕头上:\"别动,你伤得不轻。\"他的声音温和沉稳,与兄长的火爆形成鲜明对比。
\"首长...我...\"夏婉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再次涌出。
王铁山拖过椅子重重坐下,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泛黄的档案,\"啪\"地拍在床头柜上:\"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为从前立下的汗马功劳!那群王八蛋居然敢说你是特务汉奸!\"
档案袋里滑出几张照片,夏婉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穿着旗袍,站在虹口公园门口——那是她与\"飞鹰\"第一次接头的地点。
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日军计划在闸北投放细菌弹,速转移群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1她确实从日本军官佐藤那里套取了这份情报,冒险传递给地下党,拯救了上千平民。而佐藤,正是把她误认为\"黑桃皇后\"中岛惠子的人。
\"那个李桃是什么来路?\"王铁山转向妹妹,语气严厉,\"她怎么会有敌伪档案?\"
王雪梅摇摇头:\"不清楚,二哥正在查。\"
王雪松点点头:\"技术科已经做了比对,有人想陷害夏婉同志。\"
\"查!一查到底!\"王铁山怒道,\"把背后指使的人揪出来!\"
夏婉听着三位党内重要人物为她的事争论,恍如梦中。仅仅几小时前,她还被当作汉奸特务遭万人唾骂,现在却......
\"首长,\"她鼓起勇气打断他们,\"关于我丈夫周墨寒......\"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王铁山和王雪松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墨寒同志的情况比较复杂。\"王雪松谨慎地说,\"他是国民党军人,但也确实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
夏婉心头一热。
\"那他现在......\"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王铁山叹了口气:\"我们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是1947年,说被苏志远挟持去了台湾。之后......\"他摇摇头,\"边境封锁,情报网中断了。\"
夏婉的心跳加速。两年来,她的丈夫和大儿子还有女儿在台湾,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如果...如果有一天能......
\"夏婉同志,\"王铁山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组织上决定,第一,立即恢复你的名誉,明天《解放日报》会刊登澄清声明;第二,安排你担任小学教员。\"
夏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学教员?这......这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这...这不合适...\"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这是你应得的。\"王雪梅握住她的手,\"这些年你受苦了。\"
王雪松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还有,关于你父亲苏志远......\"
夏婉的身体僵住了。无论父亲多么不堪,公开谴责他依然让她心如刀割。
\"根据最新情报,\"王雪松继续说,\"他和墨寒在台湾。\"
夏婉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愤怒?悲伤?或许都有一些。那个曾经威严的军官,那个用枪指着女婿的父亲,已经完成心愿,升官发财了。
\"至于墨寒和你们的大儿子还有女儿,\"王铁山接过话头,\"我们要进一步调查......\"
\"谢谢首长。\"夏婉轻声说,眼泪再次涌出,\"只要知道他们还活着...在哪里都好...\"
王铁山站起身,整了整军装:\"夏婉同志,你好好养伤。雪梅会安排人照顾你和孩子们。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她。\"他顿了顿,浓眉下的眼睛突然柔和下来,\"欢迎归队,'青竹'同志。\"
这个几年没人叫过的代号,让夏婉彻底崩溃。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似乎要把这些年的委屈、恐惧和孤独全部发泄出来。王雪梅坐到床边,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王家兄弟悄悄退出病房,关门前,王铁山对门口的警卫员厉声说:\"给我24小时守在这,任何可疑人员靠近,立即逮捕!\"
夜深了,夏婉在止痛药的作用下昏昏欲睡。朦胧中,她听到红梅在走廊上打电话:\"...对,她没事了...是的,她问起周墨寒...好,明天见...\"
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投在雪白的墙上,像极了她和墨寒初遇那晚的月光。327这个数字突然有了新的意义——3月27日,墨寒的生日。
她要在那一天,开始寻找丈夫和儿子的新征程。
止痛药终于发挥作用,夏婉沉沉睡去,两年来无数次梦见墨寒和墨阳,不是在冰冷的机舱里,而是在阳光明媚的家中,桌上摆着生日蛋糕,蜡烛的火焰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