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春,上海。
墨寒站在保密局会议室的窗前,望着那些落叶被风卷走,如同这个国家正在消散的和平幻影。
\"中校,局长到了。\"
副官老猫的提醒让他收回目光。
墨寒整了整崭新的中校制服,领章上两颗银星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三个月前那场针对苏北共党的围剿行动,让他获得了这份晋升。他记得自己站在表彰台上接受勋章时,台下同僚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却无人知晓他每晚噩梦连连,梦见那些被他亲手送上刑场的年轻面孔。
\"诸位。\"保密局局长苏志远大步走入会议室,身后跟着两名持枪卫兵,\"内战已经全面爆发,委座命令我们加强对共党地下组织的打击力度。\"
墨寒坐在长桌右侧第三个位置,这个座位次序意味着他已是局内核心人物之一。
他翻开笔记本,钢笔在纸上划出几道无意义的线条,耳边是局长宣布的新一轮肃清计划。
\"周中校。\"苏志远突然点名,\"你负责的共党交通线侦破工作进展如何?\"
墨寒放下钢笔,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报告局长,根据线报,近日将有一名重要交通员经浦口渡江,携带共党华东局最新指示。我已安排二组全天候监控。\"
\"很好。\"苏志远满意地点头,\"务必活捉,我们需要他口中的情报网。\"
会议结束后,墨寒独自走向档案室。走廊尽头那扇铁门后,锁着无数人的命运。
他掏出钥匙时,手指微微颤抖,三天前截获的密电显示,那名即将渡江的交通员代号\"飞鹰\",正是当年在上海救过他一命的地下党员王掌柜。
档案室里,墨寒从暗格取出一本《楚辞》,翻到《九章·哀郢》那页。这是他与夏婉约定的密码,每个字对应一个坐标。
他快速译出最新情报:老王明晚九点从下关码头乘渔船渡江,身上带着给解放区的药品清单。
墨寒划燃火柴,将纸条烧成灰烬。火光照亮他眉间那道伤疤——那是三年前在虹口区执行任务时,被日本特务围堵留下的。当时若不是王掌柜冒险相救,他早已命丧黄泉。
\"长官。\"档案室门被推开,行动队长林远探进头来,\"您要的码头布防图准备好了。\"
墨寒合上书册,脸上已恢复冷峻神色:\"通知二组,明晚八点全员配发实弹。\"
次日傍晚,长江上雾气弥漫。墨寒站在码头了望塔里,望远镜中可见十几名便衣特务散布在渡口周围。他看了看怀表,八点四十分,距离行动还有二十分钟。
\"长官,有情况。\"林远压低声音,\"三点钟方向那个穿灰布长衫的,很像线人描述的'飞鹰'。\"
墨寒调整焦距,镜头里出现一个挑着扁担的老农,鬓角斑白,走路时左腿微跛——正是老王的特征。他心跳加速,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计划与后果。
\"先别打草惊蛇。\"墨寒放下望远镜,\"林队长,你带人封锁东面出口,我带二组从西面包抄。\"
当林远带人离开后,墨寒迅速写下两行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珍珠耳坠,是他在上海城隍庙为夏婉买的定情信物。
他将纸条和珍珠耳坠塞进一个香烟盒,快步走向码头。
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墨寒故意踢翻一个木箱,声响引得王掌柜警觉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王掌柜眼中闪过惊诧,随即恢复平静。
\"卖烟的,来包老刀牌。\"墨寒走近摊贩,声音压得极低,\"王叔,九点方向有暗哨。\"
王掌柜不动声色地递过烟盒,墨寒将准备好的香烟盒塞回他手中:\"交给夏婉,就说我想她和孩子们了。\"
突然,东面传来哨声。墨寒猛地拔枪朝天开火,大喊:\"共党分子往江边跑了!\"他故意撞倒王掌柜,在扶起的瞬间低语:\"跳江,下游有芦苇丛。\"
王掌柜会意,趁乱扑入江中。墨寒连开三枪,子弹故意打偏射入江水。当林远带人赶来时,只见江面涟漪渐平。
\"妈的,让他跑了!\"林远懊恼地跺脚。
墨寒收起配枪,面色阴沉:\"立刻沿江搜索,他带着重要文件,不会游太远。\"转身时,他瞥见王掌柜遗落的扁担,底下压着半张药品清单,这正是能向局里交差的证据。
三日后,保密局会议室。苏志远将一叠照片摔在桌上:\"墨寒,解释下为什么重要犯人能在你眼皮底下逃脱?\"
墨寒立正敬礼:\"属下失职。但根据截获的药品清单,我们顺藤摸瓜捣毁了共党三个联络站。\"他呈上报告,最后一页附着六名被捕地下党员的供词。
苏志远翻看报告,脸色稍霁:\"委座说过,宁可错杀一千......这次就算了。\"他忽然眯起眼睛,\"不过有人反映,行动前你单独去过档案室?\"
墨寒后背沁出冷汗,面上却露出苦笑:\"局长明鉴,属下查阅的是去年共党在码头活动的旧档案,本想找出规律......\"
\"行了。\"苏志远摆摆手,\"下个月美国顾问团来访,你负责安保工作。别再出纰漏。\"
走出会议室,墨寒在洗手间用冷水冲脸。镜中的男人眼下青黑,嘴角绷成一道直线。他掏出怀表,表盖内侧藏着夏婉和四个孩子的合影——小鹤和小星已经会写\"爸爸\"了,却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双手沾满鲜血。
与此同时,三百公里外的山东解放区。
夏婉正在野战医院给伤员换药,忽然被政委叫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熟悉的香烟盒,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夏婉同志,这是飞鹰同志冒死送来的。\"政委神色复杂,\"组织上研究过,决定交给你处理。\"
夏婉颤抖着打开烟盒,珍珠耳坠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柔的光。她认出这是他们刚认识在一起假扮夫妻时,墨寒给她买的礼物。
那时他们在霞飞路的小公寓里,他笨手笨脚地帮她戴上,说她戴上耳坠很美。
纸条只有寥寥数字:\"山河破碎,此心不改。待云开雾散时,再为卿画眉。\"
夏婉将珍珠耳坠贴在心口,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传来伤员练习走路的拐杖声,一声声叩在地上,也叩在她心头。
夜深人静时,夏婉在煤油灯下写下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寒哥: 见字如面。耳坠已经收到,恍如隔世。小鹤会背《木兰辞》了,小星昨日第一次唤'爹爹'。我一切安好,只伤寒病后常咳嗽,勿念。 昔日誓言,未尝敢忘。可你我立场与信仰不同,待黎明破晓,盼与君重聚。 婉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初八\"
她将信纸折成方形,藏入贴身的荷包。没人认识这件首饰的来历,它只是一名女医生普通的装饰品。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夏婉知道,那是国民党军队正在进攻沂蒙山区。
而她的丈夫,或许正站在对面的指挥营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