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李家庄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
柳梦龙站在自家院子的槐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树皮。
\"梦龙,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妻子李梅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着熟睡的女儿小桃。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黄昏。
柳梦龙点点头,目光却越过妻子的肩膀,望向屋内。老父亲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正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一本泛黄的相册。那是全家唯一一张完整的全家福,母亲还在世时拍的。
\"姐呢?\"李梅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去,轻声问道。
\"在后院。\"柳梦龙深吸一口气,\"我去跟她说一声。\"
后院比前院更加荒芜。战争带来的动荡让这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农家小院日渐凋敝。
柳梦雨站在一口枯井旁,身姿挺拔如松,即使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英气。她手里捏着一支烟,烟雾在暮色中缭绕上升。
\"姐。\"柳梦龙走到她身边,声音有些发涩。
柳梦雨转过头来。姐弟俩长得很像,都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只是姐姐的眼神更加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
\"决定了?\"柳梦雨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嗯,明天一早就走。\"柳梦龙盯着地上干裂的泥土,\"李家庄待不下去了。保长昨天又来查户口,问东问西的。再不走,恐怕......\"
\"延安那边联系好了?\"
\"黑桃长官已经安排好了路线,沿途都有我们的同志接应。\"
柳梦雨轻笑一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黑桃七......我早就应该料到她是双面间谍。\"
柳梦龙没有接话。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村庄的犬吠声。沉默在姐弟之间蔓延,像一道无形的鸿沟。
\"姐......\"最终,柳梦龙打破了沉默,\"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柳梦雨转过头来,月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峻的轮廓。
\"我是国民党少尉,梦龙。延安不是我去的地方。\"
\"可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而且......\"
\"表面文章罢了。\"柳梦雨打断弟弟的话,声音突然变得锋利,\"你以为蒋委员长真的会容忍你们坐大?迟早有一天......\"她突然停住,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
柳梦龙攥紧了拳头。他想说很多,想告诉姐姐国民党的腐败,想告诉她延安的新气象,想告诉她小桃不能在没有姑姑的环境下长大......但最终,他只是低声问道:\"那你呢?留下来太危险了。\"
\"我还有事没办完。\"柳梦雨的语气重新变得平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按开表盖看了看时间,\"你们走你们的,不用管我。\"
柳梦龙突然抓住姐姐的手腕:\"什么事比命还重要?姐,你到底在做什么?\"
柳梦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冷静。她轻轻挣脱弟弟的手,整理了一下袖口:\"我的事,你别问。倒是你们,路上小心。最近风声紧,各个关卡查得严。\"
她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柳梦龙手里:\"拿着,路上用。\"
柳梦龙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大洋和一张通行证,盖着国民党地方政府的公章。
\"这......\"
\"别问怎么来的。\"柳梦雨转身往屋里走。
柳梦龙望着姐姐的背影,喉咙发紧。他记得小时候,姐姐总是牵着他的手走过村口的小河;记得饥荒年月,姐姐把最后一口窝头塞给他;记得他被国民党兵追捕时,姐姐冒着生命危险把他藏在自己宿舍......而现在,他们却站在了不同的阵营。
屋内,老父亲已经睡着了,相册还摊在膝上。柳梦龙轻轻合上相册,看到封面上母亲娟秀的字迹:\"柳家全家福,民国十五年春\"。
李梅走过来,握住丈夫的手:\"和姐谈得怎么样?\"
柳梦龙摇摇头,把布包递给她:\"她不肯走。把这个收好,明天用得上。\"
次日,在村庄另一头的杂货铺里,夏婉正与一个老人低声交谈。原来老人是\"飞鹰\"王掌柜,表面上是卖杂货的,实则是共产党在敌占区的重要联络人。
\"柳梦龙同志一家明天启程,路线已经安排好了,但最近国民党加强了盘查,我担心......\"夏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王掌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瓷碗,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窗外:\"放心,沿途都有我们的人。不过......\"他顿了顿,\"他那个姐姐,柳梦雨,是什么来路?\"
夏婉咬了咬下唇:\"国民党情报处的,但据说和弟弟感情很深。\"
\"国民党?\"王掌柜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她知不知道弟弟的身份?\"
\"应该知道,但一直没有告发。相反,她还多次暗中帮助过梦龙同志。\"
王掌柜沉思片刻:“这种关系很危险,但也可能是个机会。”他放下瓷碗,\"我会派人盯着她。如果她有什么动作……\"
\"不,\"夏婉突然打断他,\"请不要伤害她。梦龙同志很在乎这个姐姐。而且我总觉得她不是那种铁杆的反动派。\"
王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夏婉一眼:\"婉丫头啊,感情用事会害死人的。不过......\"他叹了口气,\"我会注意分寸的。你回去告诉柳同志,凌晨四点,村口老槐树下见。\"
而在二十里外的县城电话局,柳梦雨正通过一条秘密线路与重庆联系。电话那头是她的下属兼情人林远。
\"情况怎么样?\"柳梦雨的声音冷静而克制。
\"全城戒严,到处都在抓人。\"林远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处长发了大火,说你擅自行动,要军法处置。你现在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柳梦雨的手指紧紧攥住电话线:\"那份名单呢?\"
\"在我这里,很安全。但梦雨,你现在在哪?我很担心......\"
\"别问。\"柳梦雨打断他,\"听着,如果我三天内没有联系你,就把名单交给戴局长,只交给他,明白吗?\"
\"梦雨!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帮你......\"
\"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柳梦雨的声音柔和下来,\"远,谢谢你。保重。\"
她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电话局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丝罕见的脆弱。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表情,转身融入夜色中。
回到家中,柳梦龙一家已经睡下。柳梦雨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床板下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把手枪和几份文件。她仔细检查了枪械,然后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弟弟在军统的合影,当时他们都还年轻,满怀理想,尚未分道扬镳。
柳梦雨用手指轻轻抚过弟弟年轻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她迅速收起照片,吹灭油灯,和衣躺在床上,手枪放在枕边。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照在这个分裂的家庭上空,也照在即将踏上不同道路的姐弟身上。
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声,不知是野狗还是巡逻的军犬。
夜色深沉,危机四伏,但柳梦雨知道,最危险的时刻还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