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军统宿舍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
夏婉坐在桌前,钢笔尖悬在信纸上,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片蓝色的痕迹。她盯着那团模糊的墨渍,仿佛看见柳梦龙被押上车的背影。
“墨寒……”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笔尖终于落下。
第一稿:
“柳梦龙将被押往上海,需你与梦雨接应,助他转道哈尔滨。此事凶险,务必——”
她突然停笔,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太生硬了,像在发任务指令。
第二稿:
“寒哥,一别经年,你与梦雨可好?今有紧急之事……”
她又撕了。太客套,像在问候远房亲戚。
废纸篓已经堆满。夏婉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自嘲地笑了。
当年在特训班背密码本倒背如流,如今竟写不出一封像样的家书。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笔走龙蛇:
“寒:
提笔时,窗外正落雨,重庆的雨总是绵绵不断。
柳梦龙的事,我已尽力周旋。戴笠疑心甚重,将他发配上海,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打入梅机关,九死一生。我知你与梦雨在上海尚有门路,望能接应他转道哈尔滨。王掌柜处我已打点,暗号仍是‘杏花微雨’。
……
昨夜又梦见你。
梦见你站在特训班的老槐树下,军装笔挺,笑着喊我‘婉婉’。我跑过去,却扑了个空——醒来时,枕畔冰凉微湿,才想起你我之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
寒哥,我有时会想,若当年我们没有走上这条路,现在是否已在某个小镇安了家?你教书,我煮茶,院子里种一株你爱的白梅……
可这世道,容不得‘如果’。
保重。
—— 婉”
信纸右下角有一滴晕开的墨渍,像是落泪的痕迹。
她写这封信时,手指微微发抖,几次停笔。
她不敢写太多思念,怕墨寒担心,却又忍不住在字里行间泄露心事。
写到“若当年……”时,她忽然咬住嘴唇,硬生生把后半句“我们私奔了该多好”咽了回去。
折信时,她轻轻吻了一下信纸,仿佛这样就能让远方的他感受到她的温度。
同一时刻,哈尔滨安全屋。
墨寒捏着信纸的手在发抖。
一年多了,这是第一次收到她的亲笔信。字迹还是那么娟秀,字里行间藏着只有他懂的温柔。读到“枕头是湿的”时,他猛地攥紧信纸,又赶紧抚平,怕揉皱了她写的每一个字。
“这小傻瓜……”他红着眼眶笑出声,指腹摩挲着信尾那个“婉”字——当年他教她签名时,故意把最后一笔拉长,说这样才配得上她横刀立马的性子。
那夜墨寒做了个梦。
梦见夏婉还穿着特训班的蓝布旗袍,蹲在河边给他补袜子。他凑过去偷亲她发梢,她却反手一记过肩摔,两人滚进芦苇丛里笑作一团。
醒来时月光满床,他对着空荡荡的枕头发了很久的呆。
天刚亮,墨寒就冲到邮局。
他写了又撕,最后竟孩子气地在信纸背面画了幅小像:夏婉气鼓鼓举着手枪,对话框里写着“再敢偷亲就毙了你”。
信纸上的字迹狂放不羁,却又在末尾处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我的小娇妻:
见字如面。
你的信,我读了十七遍。
柳梦龙那小子的事,我已安排妥当。梦雨会扮成舞女在码头接他,我亲自押车送他去哈尔滨。你不必忧心,戴笠的手伸不到那么远。
婉,我也常梦见你。
梦见你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站在桥上,回头冲我笑。醒来时,我总要去巷口买一碗阳春面——因为你曾说,我煮的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若真有来世,你不做特工,我也不要当什么‘孤狼’。我们就做最平凡的夫妻,你骂我懒,我笑你馋,吵吵闹闹过一辈子。
可今生既已如此,我便陪你走到底。
—— 想你的寒”
他读完信的第一反应,是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又立刻心疼地抚平信纸。
他故意用“小娇妻”开头,想逗她脸红,却又在写完后自己先耳根发烫。
画那幅小像时,他的笔触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记忆里的她。
封好信后,他对着信封发了很久的呆,低声喃喃:“……傻姑娘。”
收到墨寒的回信,夏婉躲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微光读信——
看到“小娇妻”三个字时,她猛地捂住嘴,脸色绯红一片,生怕自己笑出声。
读到“我也常梦见你”时,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到他的温度。
翻到背面发现小像时,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最后,她把信贴在心口,无声地说:“……等我。”
这是他们三年来第一次直白地诉说思念。
两人都在信里藏了半句没说出口的话——“我想见你。”
凌晨两点,夏婉潜入电讯室。
发报机冰冷的金属键贴着她的指尖,摩尔斯电码的滴答声像心跳:
“王掌柜亲启:三日後有伤燕南飞,求借东风。黑桃七。”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映亮她苍白的脸——这是她第一次为私情动用情报网。
然后是墨寒的第二封回信。
“我的小娇妻:
袜子补好了(虽然我自己缝的针脚像蜈蚣爬),阳春面在锅里温着,只差一个翻墙回来偷吃的姑娘。
柳小子的事已安排妥当,倒是你,若敢瘦一斤,等我打进重庆城……
——你夫君 寒”
信差走后,墨寒摸着下巴嘀咕:“是不是太肉麻了?”
梦雨推开墨寒的房门,本想问他早餐想吃什么,却一眼瞥见书桌上那张被揉皱又展平的信纸。
“我的小娇妻……”
五个字,像五根针,猝不及防扎进她的眼底。
她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门框。那熟悉的字迹,那亲昵的称呼——是墨寒写给夏婉的。
原来他还会这样温柔地笑。
她一直以为,墨寒天生就是冷硬的,像他别在后腰的那把勃朗宁,永远泛着生人勿近的寒光。可这封信里的他,字字缠绵,句句带笑,仿佛换了个人。
原来他的温柔,从来只给夏婉。
她猛地转身,却撞上了端着豆浆进来的墨寒。
“偷看别人信件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墨寒皱眉,一把抽走信纸。
梦雨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娇妻’啊——”
话音未落,墨寒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空气凝固。
梦雨忽然红了眼眶:“梦龙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墨寒把信折好,塞进贴身口袋:“夏婉救的,你要谢就谢她。”
“夏婉夏婉!你眼里就只有她!”梦雨猛地拍桌,豆浆碗震得哐当响。
“闭嘴!”墨寒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出眼泪,“夏婉是我的妻子,我现在之所以和你在哈尔滨,那是避风头!”
沉默良久,梦雨忽然笑了。
“我知道,不用你强调!至于梦龙,我的弟弟我会接应。”她甩开墨寒的手,转身时旗袍扬起优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