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信中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关于朝廷今后策略的建议。
赵煊满以为他会忧虑重重,长篇大论苦口婆心地告诫自己要怎样怎样,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语重心长。
他像个家长似的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谈到和皇帝的两次见面,语气之中充满期待和关怀。
只字不提光复太原、真定、河间之功。
赵煊甚至能想象这个老家伙快乐地向他诉说一段振奋人心的故事,眉飞色舞,抛弃君臣之道,侃侃而谈。
他说他的人生已经满意,却问皇帝的人生是否满意,话头一转大逆不道地说已经与自己无关,唯一的希望就是,今后有所成就可别忘诉与他,届时已入土的他。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赵煊端坐御座,面对群臣竟下意识念出此诗,将宗泽的“绝笔信”轻轻放在御案上。
群臣不明所以,皇帝还有兴致作诗?
李神仙提醒道:“陛下,后边还有。”
宗泽写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日常”之事,赵煊又拿起翻过来一看,被这个老家伙逗笑。
只见信件背面,六个苍劲十足的大字——北伐,北伐,北伐!
通篇下来,给赵煊的感觉就是,宗泽已然完成自己所念想之事,轻松愉快,丢给年轻皇帝唯一的任务和期待——北伐。
关于如何伐,怎样经略,都与他无关了。
未来属于年轻之人。
“朱相公学问高,方才官家所念诗句,出自何处?”排在前头的尚书右丞程振询问身侧的尚书左丞朱胜非。
朱胜非摇头:“从未听过。”
“官家平日里用功学问,诗句倒是应景。”
几位宰执相视一笑。
应景个屁!
官家想什么去了,中原未失,还北定中原,又得太子来告?官家年轻,如此想法,不可行,不可行!
又或是变相督促他们这群宰执?
几人脑子里演变一场风暴,纷纷猜测皇帝这诗何意,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怎么了。”赵煊瞧见几人眼神迷离,不知想什么去了。
“陛下。”门下侍郎李若水问道,“方才所念诗句是何意?”
“噢!”赵煊这才意识到自己念出声来,被他们听见,忙用笑容掩盖,“没什么......就是......就是提醒诸位,不忘北伐。”
“陛下志存高远。”宰执一同回答。
眼下,皇帝这是要计划幽云了么?
主张光复旧土,恢复汉唐荣光的他们,一句话就搞得热血澎湃了。
一片祝贺声里,陈过庭提醒皇帝应该进入封赏环节了,否则前线士兵士气就要散掉,无法扩大战果呀。
赵煊还是不急:“河间有消息了么?”
“金贼退干净了么?”
一班文武被问住了,因为河间方面的消息没有传回,具体什么状况他们也不懂。
待在河间的李纲死没死,不懂。
“所以嘛,没有彻底结束,朕要走一趟河北看看。”
“......”
“陛下是欲起驾河北大地?”兵部侍郎卢益立刻露头,“一路金军由京东两路北撤,暂未完全撤出河北,极有可能还在境内劫掠,危险不已,陛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
“王宗濋言四太子已经北撤不见,大名府安全。”赵煊回答,“朕要北上大名。”
宗泽南下路线是出井陉进入河北,到真定府然后再南下,途径磁州、相州,随后渡黄河。
这样未免太过颠簸,赵煊可以先一步渡河北上到北京大名府,倒时两人距离便不会太远,赵煊可以看情况继续北上。
去大名府,当然是因为王宗濋所率禁军部队在,整个文武百官需要禁军庇护,否则出点意外就完蛋啦。
“依臣看,待河北局势稳定再去亦不迟。”卢益说。
百官不知晓皇帝忽然要去大名干嘛,内心多少是反对的。因为皇帝北行,他们大概率都要跟着,一路颠簸,不如待在开封爽快。
其余诸如礼部侍郎安扶、工部尚书何昌言都持反对意见。
这让赵煊有了怒气,他摆摆手:“来,卢卿,过来。”
卢益左顾右盼,挤开诸臣,来到皇帝御座前,赵煊抬手揪住他的耳朵,扯得通红。
“是不是朕说什么你都要反对呀!”
“是不是,很威风么!”
赵煊嘴巴凑过去,咬牙切齿小声道:“给我点面子行不行,小心我把你流放岭南!”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卢益痛的嗷嗷叫:“陛下!臣也是为了陛下安危呀!”
赵煊另一只手又隔着官服死掐卢益肋下。
“啊啊啊——臣懂了,去,兵部随驾,天南地北都去,河北大胜,万民期待陛下圣驾,啊啊啊凝聚民心呀!”
“这才对嘛。”赵煊奸笑,“卢卿果然识大体。”
卢益抽开身,捂着身体拼命后退:“陛下.....力气不小......”
“行了,这事不准反对。”赵煊拍拍御案,“诏,太子监国,陈过庭任东京留守。”
“建北行行营,王宗濋任行营使。”
“礼部、兵部、刑部随驾。”
“宰执李若水、程振、曹辅随驾,朱胜非留守京师。”
“即刻安排行程,马上出发。”赵煊眼睛瞟向卢益,“仪仗之类尽快。”
卢益嘶的一声问道:“随驾禁军呢?”
王宗濋在大名,此时开封城内仅有姚仲友,兵力加上孙昭远、刘延庆带回的西军也不过五万人,又抽走不合适吧?
“噢......差点忘了。”赵煊拍拍脑袋,“诏令王宗濋南下接朕。”
“如此一来一回,不能即刻出发呀。”
“谁说朕要等他到京师来接的?”
“啊?”
......
孙昭远于住所手捧圣旨,差点没叫出声来。
他本以为来的会是皇帝撤职诏书,谁料竟然是北行诏书!
皇帝要他继续担任本部统制,并率军护送皇帝及百官北行,不能有误,即刻上任。
“北上大名......”
“官家这是搞什么啊,我连上三本,一个不回,还要带我北去,不罚不赏,接着折磨么!?”
孙昭远一脸黑线,但皇命难违,去呗。
说不定是“戴罪立功”,那蠢货刘延庆可没有如此好处。
靖康三年四月中旬,孙昭远任北行行营都指挥使,李彦仙副之,统兵千余,规划路线,计划由开德府渡河北上。
只用六七天便能抵达大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