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姚婻找到了那扇被暴力轰开的巨大青铜午门。
门上的破洞狰狞扭曲,边缘的金属撕裂翻卷,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从那破洞中钻了进去。
午门内的景象,比外面更加触目惊心。
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横贯了整个宫前广场,边缘光滑如镜,残留着令人心悸的毁灭剑意。
沟壑两侧,是厚厚的、被剑气彻底碾成齑粉的金属粉尘和暗红色的泥泞——那是数千禁军最后的痕迹。远处宫墙和殿柱上,是巨大的撞击坑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六名甲等锦衣卫生死不知地倒伏在那里。
而在广场的中央,站着一个背影。
一个身着玄色道袍,手持古朴长剑的中年人背影,他身形挺拔,气息渊深如海,与这片破败死寂的天地格格不入,他正静静地看着前方不远处。
顾姚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矗立着一具残躯!
一具穿着深青色锦衣卫制服、早已被鲜血浸透染成暗褐色的残躯!他保持着最标准的拳架,双腿如同钢钉般深深扎入碎裂的金砖地面,脊梁挺得笔直,仿佛要刺破这绝望的天空!然而,这具不屈的身躯之上,头颅不翼而飞!胸口处,更是被洞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边缘焦黑,显然是某种极其恐怖的力量瞬间贯穿所致!
钟善!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姚婻的心上!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三境武夫,那个在朝堂上甚至可能被忽略的身影,此刻却以这样一种惨烈而决绝的姿态,永远地定格在了这里!他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武夫的尊严,问拳于不可战胜之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垮了顾姚婻虚弱的身体防线,让她眼前一阵发黑,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猩红。
就在这时,前方的玄袍身影缓缓转过了身。
安世宗副宗主,顾语法。
他淡漠的目光落在顾姚婻身上,如同看着一只误入此地的蝼蚁,古井无波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彻底的漠然。
“顾姚婻?”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你不是已经死在那座关外了吗?”
顾姚婻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右手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触感让她濒临崩溃的精神稍稍凝聚,她深吸一口气,吸入的却是刺鼻的血腥和焦糊,呛得她肺腑生疼。
“无所谓了。” 顾语法似乎并不在意答案,两指并拢,轻轻拂过手中古朴长剑的剑身,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尘埃,语气更是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反正,都是一个死字。”
顾姚婻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如同万丈深海般的恐怖压力,她知道自己的状态有多糟糕,灵泉枯竭,经脉受损严重,仅存的微弱灵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此刻的她,恐怕连一个寻常三境武夫都未必能胜,面对这深不可测的七境巅峰剑修,无异于蚍蜉撼树。
但,那又如何?
她看到了钟善的残躯。
她拔出了腰间的立命剑。
剑身出鞘,发出一声清越却带着几分虚弱的嗡鸣,剑尖直指顾语法。
“我来问剑。” 顾姚婻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同冰泉流淌,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却又蕴含着火山爆发前最后的压抑,“我只出一剑。此剑过后,生死由你。我顾姚婻,绝不会有半分后悔。”
顾语法微微挑眉,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顾姚婻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气机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状态。
这样的对手,在他眼中,连蝼蚁都算不上,他点了点头,甚至懒得摆出什么架势,只是随意地将长剑负于身后,淡淡道:“可。”
他在等待,等待这蝼蚁最后徒劳的挣扎,其实不当如此,但那个承载着大凌武运少年钟善影响到了他。
那个少年并非寻常的三境武夫,而是这座天下当中最强的那一名三境武夫。
这名少年硬生生吃了他三剑,一剑便击碎了他的心脏,但他仍然站立,第二剑被武道气运所阻碍,大凌的武道气运被他一剑斩灭,第三剑击穿了那名少年的头颅,他仍旧站立......
些许是有些敬佩了,那么硬吃小姑娘一剑其实不算什么,三剑又何妨?
顾姚婻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
眼中所有的恐惧、犹豫、虚弱,都被一种极致的纯粹所取代——那是倾尽所有、燃烧生命、只为一剑的决绝!
她开始疯狂地压榨灵泉深处最后那一丝微弱的灵力!同时,运转起她所修习的、霸道而阴寒的《玄阴剑罡》!这本是她重伤之躯绝不该动用的功法,但此刻,她已无所顾忌!
“呃啊……” 强行运转功法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她的眼神却愈发锐利!
稀薄的灵气灌入干涸的经脉,如同滚烫的岩浆在灼烧!玄阴剑罡那刺骨的阴寒之力附着在灵力之上,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
嗡!
立命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剑身之上,一层幽蓝色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冷焰气骤然升腾!这焰气并不炽热,反而散发着冻彻骨髓的寒意,连她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要凝结成霜!
这不是她最快的一剑,却是凝聚了她此生到此为止,所有的不甘、悲愤、守护的执念,以及…对死亡的漠视!是她生命精华燃烧所化的,最强、最纯粹、也是最后的杀意之剑!
顾语法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微颤抖了一下,这点细微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濒死的女子,此刻散发出的那股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意志,竟让他那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就在顾姚婻将全部精气神都灌注于立命剑,那幽蓝剑罡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
异变陡生!
顾姚婻忽然做了一个让顾语法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猛地将手中蓄势待发的立命剑,狠狠插入了脚下的金砖地面!剑身直没至柄!
紧接着,她并拢的剑指,闪电般点向自己的眉心!
“铮——!”
一声清越如凤鸣、却又带着煌煌天威的剑鸣,骤然响彻天地!
一道璀璨夺目、仿佛由星辰熔炼而成的金色光芒,从顾姚婻眉心处激射而出!瞬间被她握在手中!
那是一柄通体流淌着金色光晕的长剑!剑身修长,剑格如展翅金凤,剑意堂皇正大。
仙剑·眸若星!也是她顾姚婻的本命飞剑!
之前灌注于立命剑中的所有灵力、所有凝聚的玄阴剑罡,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疯狂倒灌入这柄刚刚被召唤出的本命仙剑之中!
“眸若星”发出兴奋的嗡鸣,剑身剧烈震颤,金色的光芒瞬间暴涨,刺得人睁不开眼!那附着其上的幽蓝玄阴罡气,如同跗骨之蛆,与堂皇的金光激烈冲突、融合,形成一种极其不稳定、却又恐怖到极点的毁灭性能量!
这便是绝境之人,退无可退,宁为瓦全,不为玉碎,一剑斩之,却不是为死,而是赌那最后一丝飘渺无垠的生机。
顾语法淡漠的眼神终于变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不好!” 他心中警兆狂鸣,体内磅礴的七境巅峰剑意疯狂运转,想要出剑格挡!
但,晚了!
顾姚婻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在“眸若星”积蓄到顶点的瞬间,她只是将剑尖朝着顾语法,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轻轻一递!
一道金蓝交织、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毁天灭地般恐怖力量的剑气,无声无息地,从剑尖激射而出!
这一剑,太快!太纯粹!太决绝!
顾语法只来得及将手中长剑仓促横在身前,同时身上玄色法袍光芒狂闪,数件护身法宝自动激发,形成层层叠叠的光幕!
嗤——!
那道细若游丝的金蓝剑气,瞬间撞上了顾语法仓促布下的防御!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烙铁切入牛油般的细微声响!
噗噗噗噗!
顾语法身上那足以抵挡七境巅峰全力一击的法袍,如同脆弱的丝绸般被轻易洞穿!数件自动激发的护身玉佩、宝珠,在接触到剑气的瞬间便光芒黯淡,发出哀鸣,随即纷纷炸裂!
“呃啊——!”
顾语法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那道细小的剑气,在穿透所有防御后,并未消散,而是轰然爆发!
无数道细密的、带着幽蓝寒气的金色剑气,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他彻底笼罩!疯狂地切割、侵蚀着他的护体剑元、他的血肉、他的经脉!
剑气风暴肆虐!
当那刺目的金蓝光芒终于散去,露出顾语法身影时,顾姚婻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扑倒!她只能用手中的“眸若星”狠狠插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彻底倒下。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灵泉彻底枯竭带来的空虚感和玄阴剑罡反噬的阴寒之气如同无数冰针在她体内肆虐,若非她本身还兼修四境武夫体魄,此刻早已被冻毙或经脉寸断而死。
她强忍着非人的痛苦,匍匐在地,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顾语法的方向。
只见顾语法依旧站着,但形象却惨不忍睹!
他那一身品质绝佳的法袍几乎成了破布条,挂在身上,裸露出的身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深可见骨的剑痕!每一道剑痕边缘都残留着金色的剑气余威和幽蓝的寒霜!尤其是胸口几处,更是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他脸色煞白如金纸,嘴角不断溢出带着冰碴的鲜血,气息紊乱到了极点,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大口喘息着,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后怕,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顾姚婻,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口中不断呢喃:“恐怖如斯…恐怖如斯!此女…绝不能留!绝不能留!”
强烈的杀意和恐惧让他彻底疯狂!他强提一口几乎溃散的灵力,不顾体内肆虐的异种剑气,猛地举起手中那柄古朴长剑!
一道比之前黯淡许多、却依旧带着七境威压的辉煌剑光,如同垂死巨兽的咆哮,朝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顾姚婻悍然斩落!他要将这个带给他巨大耻辱和威胁的蝼蚁,彻底碾碎!
剑光临头,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顾姚婻惨然一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灵泉枯竭,体魄濒临崩溃,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赌上一切的搏命一剑,终究还是未能竟胜功吗?明明第一次如此纯粹地出剑,第一次真正克服了心底的恐惧,却还是迎来了失败。
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倾尽所有出这一剑,真的对吗?
她最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不远处那具保持着拳架、无头的残躯之上。钟善那挺直的脊梁,在死亡的阴影下,仿佛带着无声的诘问。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又无比清晰地在自己心中响起:
“真的…对吗?”
就在那辉煌剑光即将吞噬她的瞬间!
异变再生!
她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样式古朴的储物戒指,忽然毫无征兆地自动亮起一道微弱的白光!
“咻——!”
一道雪白的流光,瞬间从戒指中激射而出!
那并非多么气势恢宏的光芒,却带着一种斩断世间一切、洞穿虚妄的极致锋锐!
它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上了顾语法斩下的那道辉煌剑光!
嗤——!
如同热刀切过牛油,又如同阳光刺破阴霾!
那道足以斩杀重伤七境修士的辉煌剑光,在这道看似不起眼的雪白流光面前,竟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易地、无声无息地从中剖开!随即彻底湮灭!
流光去势不减!
在顾语法那骤然收缩、充满了极致惊骇和不解的瞳孔中,瞬间放大!
噗!
一声轻响。
那道雪白流光,轻而易举地洞穿了顾语法仓促间再次凝聚起的、薄如蝉翼的护体罡气,精准无比地从他的眉心射入,后脑贯出!
带起一溜细小的血花和些许灰白之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语法脸上那狰狞的杀意和极致的惊骇瞬间僵住,他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抬手,似乎想摸一摸自己眉心的那个小洞,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砰。
七境巅峰剑修,安世宗副宗主顾语法,仰面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眉心一点殷红,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彻底失去了生机。
那道雪白流光在空中轻盈地一个转折,仿佛有灵性般,飞回到顾姚婻身边。
光芒散去,现出本体。
那是一支通体莹白、温润如玉的发簪,簪头雕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青莲,造型古朴雅致。
玉簪在空中悬停了一瞬,仿佛在确认顾姚婻的状况,随后,它轻轻地、温柔地飞落到顾姚婻凌乱披散、沾满血污和灰尘的青丝之上。
簪身微动,如同有双无形而灵巧的手,自然而然地替她将散乱的长发挽起,扎成了一个简单却利落而飒爽的马尾。
整个过程,无声而流畅。
做完这一切,玉簪稳稳地簪在发髻之中,光华内敛,如同从未有过异动。
顾姚婻呆呆地匍匐在原地。
劫后余生?
强敌伏诛?
不,这些情绪都没有。
她感受着发间那支玉簪传来的、冰凉而熟悉的触感,那是主人的气息…是公主殿下留给她最后的守护…
她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具无头的残躯上,钟善依旧保持着那个问拳的姿势,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答案。
又转向顾语法倒毙的尸体,那个曾如同神只般不可战胜的敌人,如今眉心一点红,死得无声无息。
最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的废墟,望向了皇城之外,那辆载着白发红绸的公主,驶向大惰深处的婚驾马车方向…
巨大的悲恸、无法言喻的愧疚、失去一切的茫然、以及那支玉簪带来的、迟来的守护…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构筑的所有防线。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颗道心临近崩碎。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然后,这个在尸山血海中未曾倒下,在七境剑修面前敢于问剑,在生死一线间赌上一切的女子,像个失去了所有依靠、茫然无助的小女孩一样,将额头抵在冰冷染血的金砖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身下这片浸透了鲜血与绝望的土地上。
没有嚎啕,只有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在这片死寂的皇城废墟中,久久回荡。
她还是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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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堕国土的山野之中。
一袭锦袍两鬓白发的少年背着个书箱,身后跟着个身材窈窕,一袭红衣戴着帷帽遮面的女子。
继生只见远处,一袭浩浩荡荡的送亲队朝他迎面而来,那载着新郎新娘的马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车窗之中钻出一个俊俏的贵公子,他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啊?”
继生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答非所问道:“公子生的好生俊俏,想必娶的必然是一位美娇娘吧!”
那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朝继生丢出了一袋赏钱:“说的好,赏你了!”
接着那贵公子便钻了回去,继生长长行礼并且大喊道:“那就多谢贵公子了!祝贵公子百年好合啊!”
继生静静的目送那送亲队远去,随后看向身后的女子笑容灿烂,将手中的钱袋摊开,里面满满当当的,居然足有李白一天的花销。
不过是大隋的银两罢了。
但继生来者不拒,笑道:“胡酒儿,走了那么多路,总算乞讨到第一桶金了!那公子肯定是一个好人!”
胡酒儿扯了扯嘴角,声音软糯:“先生,这明明是吉人自有天相,换作一般人行走在山野间,不被抢就算好了!更别说先生这样,还有赚的!福星高照哩!”
继生是因为徒儿的撒娇而回来的,是那个叫钟善的少年在武道长城走后,没多久收到的信,信上满是对师父先生的思念,所以他就应了好字。
如今他也算替大幸好好走过了看过了这座大凌州,也该回去陪他可爱的小番薯了。
不过还是会再次出发的,不过这一次,会带上小番薯和小猫咪,还有一只小狐。
婚车内。
红衣白发的女子头纱之下,满是羞赧,以及惭愧不已,她红红的薄唇微动,没有发话,只在心中说道:“学生,对不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