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梁国公府书房。
书房里燃着一盆炭火，晏凌披了一件外袍，在软榻上看书，一旁的矮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小泥炉上的水壶将开未开。
轻微的声响掩盖在水开的咕嘟声里，一个掩盖在黑色斗篷之下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室内，在晏凌对面，自顾自落座。
晏凌的书翻过一页，叹息一声，像是对一个顽皮不听劝阻的学生的无可奈何。
“殿下不该来的，你该知道，你所想并不合适。”
芮蓁揭开兜帽，露出自己的脸，“不合适，但大有可为。”
“寻常男子如太傅这样的年纪，早已嫁了人养育几个孩子了吧？太傅一直未成婚，除了皇家未表态外，不也合了太傅自己的心愿？”
晏凌仍旧是叹气，自顾自收了书本，开始动作优雅娴熟地烹茶。
低眉敛目，仪容端丽，一举一动优雅从容，和任何高门大户所培养要求的贵公子一般无二。
但如果芮芙在这里，就会很轻易地发现，晏凌不高兴，甚至是生气。
晏凌生得好看，但眉眼却是凌厉的，他会用温和的目光去掩饰这种凌厉，来达到女子对男子温婉可人的期待。
但他是很骄傲的，他十六岁提前加冠，便于翰林院任职，不久就开始给皇女皇子们上课，之后又做了五殿下的老师。
——他一直是和女子一样，在朝为官，有官有爵。
晏凌很会隐藏自己的锋芒和野心，让自己在一群女人里毫不起眼，温和无害，免去无端的针对和恶意。
所以他说话时总慢条斯理，语气温和，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他习惯抬头与人对视，而非垂首敛眉，伏低做小，却不会让人觉得有攻击性。
只有在他心情不好，甚至动怒的时候，他会完全龟缩进这世间的条框里，表现得规矩温驯，完美无瑕。
晏凌越生气，他就会越温顺，他用这种方式规劝自己，也警醒自己。
晏凌真正的茶艺，是十分洒脱不羁的，动作大开大合，行云流水，张扬肆意。
这时候总会收获芮芙晶亮赞叹的眼神，然后他会把一杯杯茶全倒进一个大茶缸子，芮芙欢欢喜喜接过去，牛嚼牡丹地喝下。
晏凌最好的茶、最好的技艺、最好的心情，都在芮芙那豪放的大茶缸子里。
而展示在芮蓁面前的，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教科书般的动作与节奏，杯盏起落，水柱倾泻皆有韵律，从容不迫，赏心悦目，最苛刻的礼仪官也挑不出错。
直到晏凌将一杯茶放在芮蓁面前，芮蓁才从那赏心悦目的动作里回过神来，继续话题。
茶汤杏黄明净，清澈透亮，茶香清鲜高爽，隐有花香，是最上乘的君山银针。
“太傅难道不知，自己最好的出路就是嫁入皇家？皇女的老师当得再好，又怎比得上一国君后？”
晏凌放水壶的手顿了一瞬，才把水壶放在小火炉上。
芮蓁以为他心动了，坦然承诺道：“你我之间并无感情，却可以有共同的利益，你助我登顶，我许你君后之位，虽做不到共治天下，但往后的天下之主，必是你的血脉。”
“晏家只剩你这一条血脉，太傅就不想大周出一个有晏家血脉的帝王吗？”
他本应心动的，君后之位确实比翰林院更靠近权力中心，更容易实现他的野心和抱负，如芮蓁所言，着他若是君后，日后有的是法子去母留子。
可晏凌现在却只觉得愤怒。
晏凌放松手掌，动作自然地抚了抚袖，不让对面看出任何情绪，“且不说日后之事是否有定数，就当殿下所言日后都能一一实现，殿下可有想过五殿下？我是五殿下的老师，却成了太女正君，甚至日后成为君后，五殿下该如何面对我们？”
芮蓁脸色划过一丝讪然，“我是她的亲阿姐，亲上加亲怎会尴尬？你成了君后，又是小五的老师，日后小五地位岂不是更加超然？”
晏凌察觉到芮蓁那一瞬的表情变化，眸色骤冷，就说怎么突然盯上了他，原来是看上了益州王这块天大的肥肉。
芮芙这些年的食邑有专人打理，并不是一直放在仓库吃灰，而是一直在钱生钱，数量比外人想象的要多的多。
益州作为芮芙的封地，她其实是有一定权力征发徭役的，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用过。且芮芙心善，益州赋税偏低，她虽未到过益州，在那里的声望却极好。
益州有蜀道天险，若是用这笔钱，完全可以养起一支数量不少的私兵。
晏凌心情复杂，没想到有一天，芮芙还成了他待价而沽的筹码了。
在刚刚那一瞬间，芮蓁感受到对面投来一道十分凌厉的视线，但她仔细去看时，却只见对面的人依旧低眉敛目，一副温和恭顺的模样。
刚刚的感知仿佛是她的错觉。
“我劝殿下不要做傻事。”晏凌又给芮蓁倒了一杯茶，“储位之争是社稷之事，圣上与殿下却是亲亲母子。”
这话就伤人了，芮蓁握紧茶杯险些直接朝晏凌泼过去。
晏凌口中的“殿下”当然不是她，晏凌是在告诉她，她和陛下是君臣，五妹和母皇却是母女之情。
她与二妹争锋，虽最近输多赢少，暂处下风，但到底还在储君的位置上，若是牵连无辜的五殿下，到时候龙颜震怒，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晏凌语气变得温和，又回到了太傅的角色，谆谆教诲：“殿下周岁便被册为储君，受陛下悉心教养多年，又怎么会轻易放弃您呢？”
“只要殿下还是储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让刀更锋利的磨刀石罢了。”
芮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到底谁是谁的磨刀石，这可不好说。
晏凌继续劝慰道：“既然陛下属意上官家，殿下自己也有意，又何必舍近求远，徒增烦恼呢。”
芮蓁虽有动摇，却依旧不甘心，眼中甚至有一丝受伤，固执道：“太傅也觉得我不堪大用，所以才不愿沾染？”
晏凌叹了口气，似是为难，但最终还是说道：“殿下的提议，某非没有意动，但其中利弊某也与殿下分说清楚。”